《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13、十三

　　囚室有一扇小窗，祈不移清醒的时候，白昼观日，夜间赏月，倒似并不将此身境遇置于心上一般。
　　这夜却有些不同，夜阑人静之时，囚室外有极轻的脚步。
　　绝世阵与顾惜颜心脉相通，在这阵内，萧染冰二人用法宝隐匿身形，自是不敢用灵力行路，便掩不住轻微声音。所幸绝世门内并无修为高者，平时仰仗阵法，更无人巡逻，也便无人发现他二人偷偷潜入。
　　祈不移虽然修为被废，但总是半神之体，耳聪目明得很。他听得二人到了囚室之外，勉强撑起身体，被囚月余后第一次站了起来，撑着墙缓缓走到门边，伸手拉开囚室的门。
　　囚室外正在研究怎么开门的二人吃了一惊，随即发现是祈不移，齐齐松了口气。
　　萧染冰看到他，瞬间泪就落了下来：“你……你怎么这样了……”
　　眼前的人已是几乎不成人形，裸露出来的部位没有一处完好的，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萧染冰何等境界，瞬间感觉到祈不移已修为尽失，整个人生机近乎断绝，仅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
　　即使不算祈长生这个身份，她也素来与祈不移交好，此刻见他如此便心痛难抑，伸手扶住祈不移，又怕自己力气大了弄痛他，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旁的焚戈见不得她如此，伸手扶住祈不移：“我来。”
　　他二人直接将祈不移带出囚室，祈不移根本没有力气行走，焚戈便要抱起他。祈不移拉住他衣袖往旁边指了指，让他带自己到院中树下。
　　焚戈心中不解却照做，祈不移扶着树蹲下，前几日落雨，树下积了一汪污水，他捧起半手水，直接喝了下去。
　　萧染冰大惊：“这水脏的，不要喝！”
　　她忙翻动乾坤戒，试图从中找些水和食物。但她早过了辟谷期，平日又不好口腹之欲，尽是一无所有。只能向焚戈求助：“焚戈，你那里有水吗？”
　　焚戈也是摇头。祈不移这时已经喝完，缓缓站起来：“无妨。”
　　水润泽了他喉咙，总算发得出沙哑声音。萧染冰又是难受：“你早过辟谷期不应如此的……他们到底怎么折磨你折磨成这样！”
　　祈不移也不解释，对萧染冰拱手道：“谢萧真人相救。”
　　萧染冰忙让焚戈扶住他，眼泪还是止不住：“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多说话了，我们带你走。”
　　焚戈换了几个姿势扶祈不移，只觉他身体绵软，像是骨头都碎了一般，全然没有力气。他干脆直接将其横抱起来，对萧染冰说道：“冰儿，绝世阵极为强大，我不一定能走得出去。你跟好我。”
　　祈不移清了清嗓子：“我认路。”

　　在祈不移的指路之下，三人小心行走着。月光皎洁，绝世门内静谧无声。
　　萧染冰打破了宁静：“祈……不移，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以不答。”
　　“您请问。”祈不移声音轻柔。
　　他太过温柔，让习惯了他平素疏远冷淡的萧染冰愣了会儿，方才怔怔道：“你……不是他，对吗？”
　　她的问题并没有超出祈不移意料，他轻轻摇头：“我不是。”
　　萧染冰又落下泪来：“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祈不移轻轻叹了口气：“一千多年前，他就不在了。”
　　萧染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他这么说还是脚下一软，若不是焚戈迅速拉住她，几乎就要倒下。她哭到抽搐，努力压抑着声音，将哀伤埋入夜色。
　　祈不移静静看着她，眼神悲悯。
　　萧染冰终究知道现下不是悲伤之时，哭了片刻勉强收住，啜泣道：“我们先走吧，离开这里再说。”
　　祈不移低声指路，绝世阵绕来绕去，焚戈早被他绕得迷失方向，但多少觉得哪里不对，走着走着正想开口询问，便听萧染冰又轻声道：“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焚戈很关心这个问题答案，脚步一凝，竖起耳朵听怀里的人回答。
　　祈不移却沉默半晌，许久方才吐出几个字：“我是他。”
　　焚戈和萧染冰齐齐愕然，看向祈不移，却觉周遭天旋地转，瞬间失了知觉。
　　萧染冰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祈不移一声叹息：“也非他。”
　　祈不移终究是全身无力，焚戈倒下之时把他也带得倒在地上，费了半天劲才从对方怀中爬起来。
　　他移动到萧染冰身边，眼神极为复杂看了她片刻，伸手在她心口轻轻拂过，从她身体里带出一攒笙。
　　这笙十三簧，倒是并不太大。但祈不移身体已是极弱，只是捧起便是喘息半晌。他将笙举至唇边吹了几声，忽有箫声相和。祈不移停住吹奏，只见一把紫箫从焚戈身上跳出，浮在空中。
　　祈不移笑了笑，伸手拿起紫箫，和笙一起抱在怀中。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人，从他们身体旁绕过，径自前行。
　　他此刻身体已是差到极限，走路都是跌跌撞撞。此刻天色已有些亮，他强行提气捏了个诀，激发身体里残余的一点力气，勉强让自己加速一些，向高处行去。
　　祈不移走了半炷香时间，已是出了绝世门内建筑，来到山间。依然是阵法纵横，他行来十分自如，似是对这绝世阵极为熟悉。抬头望去，已经隐隐可见祭神台十二根天柱。
　　祈不移露出一个笑，有些轻松和欣慰。
　　他灵力近乎全无，五感也由于长时间的折磨而钝得很，直到身后风声起，他才惊而回头，见到抱着萧染冰飞奔而来的焚戈。
　　祈不移当机立断，双手成诀，一道血光附在手中笙之上，使其自行得力，突地向祭神台飞去，紫箫随后跟上，两支乐器发出一白一紫光芒。
　　焚戈脸色难看，单手向空中一抓，紫箫与他相伴千年，也算他炼成的法宝，此刻却并不回应，径自飞去。
　　祈不移脸色灰败，靠在旁边一棵树上撑住身体，低头吐了两口血。
　　焚戈与他相隔不过几棵树，便要冲过来抓他，却不料阵势变换，他竟绕不过去。他心下一凛，知道祈不移定是发动了绝世阵的哪处机关，便先停住不动。
　　祈不移笑了笑：“不愧是魔族少主，这么快就醒来，还追得上我。”
　　焚戈大吃一惊：“你知道？”
　　他说完飞快看了眼怀中人，见萧染冰依然沉沉昏迷，方才放下心。
　　“天下之事，能瞒过我的还不多。”祈不移轻声道，“何况你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
　　焚戈冷哼一声：“少来装关心，你分明又骗了她！”
　　“我哪敢。”祈不移笑了笑，转身便走。他刚刚催动笙箫之时用了灵力，绝世阵与顾惜颜息息相通，估计她已经感受到了。留给他的时间无几，而祭神台离此处尚有些距离。
　　他走焚戈也动，焚戈既然能一个人走到这里，对绝世阵也是略有研究的。即使不如祈不移精通，倒也不会被困就束手无策，多耗点时间也就追了出来。
　　祈不移本要再发动阵法，却觉体内灵力牵动，全身剧痛使他不由跌倒在地。
　　是他留在囚室内的灵力被毁去，由于那已经是他服药后勉力凝结的灵力，超出了他身体极限，因此被毁去等于毁掉他过半生机。祈不移半跪在地上大口吐血，他试图激发自身残留力量，却是连血液里也不留半点。
　　追上来的焚戈露出不忍之色：“你，怎么……”
　　“带我去祭神台。”祈不移拉住他衣角，抬头恳求道，“看在我一直撮合你们的面子上，带我去祭神台！”
　　“你去那里做什么，祭神台只能用来杀人。”焚戈感受到他气息奄奄，别说对他下手，甚至想另一只手抱起人赶快去求医。
　　“那是三千年前的决战之所，令尊曾在那里大杀四方，也在那里中断了打通人魔两界的目标。”祈不移轻声道，“是一切的开始，自然也要在那里终结……焚戈，拜托你，带我过去。”
　　焚戈愈发觉得祈不移表情和语气满是不祥，按理来说祈不移也算是他情敌，但焚戈对他向来没多少敌意，此刻更加不肯带他过去，反是当真俯身抱起他：“祈不移，你带我出阵，我去找药救你。”
　　祈不移愕然。焚戈此刻一手抱一个，姿势别扭得很。祈不移不想把血吐到他身上，换了好几个姿势方才开口：“没有什么药可以救我，焚戈，我残余这条命，能够尽其用，就是我心所愿。”
　　“别废话！”焚戈越听越不对劲，转身就要找路离开，“你现在只能听我的，我带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
　　“来不及了。”祈不移转头看向下方。
　　“呃？”
　　“果然魔力越强，在人间受限越大，你感觉不到么？”随着祈不移的声音，焚戈其实也感受到来人，两人几乎同声：“颜儿/顾惜颜来了。”
　　此刻三人中只有焚戈一人能应战，他想了想，干脆把怀里两人抱在一起，在旁边找一处山石把二人放下，还对祈不移交代一声：“帮我照顾染冰。”
　　祈不移哭笑不得，小心抱住萧染冰：“绝世阵里，你打不过她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没法宝。”焚戈挽起袖子。
　　“你的神器已经被我收了。”祈不移道。
　　“你果然知道。”焚戈咬牙。
　　“若不是为了引出紫玉箫，也不会留引凤笙在她身上千年。”祈不移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变，心念一动道。
　　焚戈竖起眉头：“祈不移，你可真是混蛋！”
　　两人同时听到萧染冰的啜泣声，焚戈手忙脚乱俯身想去安慰对方，萧染冰却直接抱住祈不移，在他怀里哭起来：“我知道的……”
　　祈不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的，但是你这么说，我还是……”萧染冰低着头哭着，眼泪落在祈不移满是血的皮肤上，生疼，“祈……他爱过我，爱过的吗？”
　　“他一直爱你。”祈不移轻声回答道。
　　萧染冰紧紧抱住他，整个人埋在他怀里哭泣。祈不移垂眸，忍着身体的疼痛抬起左手抚她的发。
　　赶到的顾惜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只觉气血上涌，眼睛都红了，完全控制不住怒火，双手成诀，调动整个绝世阵的力量。
　　焚戈连忙拔剑迎战，顾惜颜眼里根本看不到他，直接绝世阵动，一个简单囚阵便将他困在一旁。
　　顾惜颜举起手，绝世之击向着抱住祈不移的萧染冰落下。
　　这一击有渡劫之力，分神期的萧染冰却并未打算抵抗，只是紧紧抱住祈不移。
　　祈不移右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翻过身来，完全覆住她身体。这蕴含了渡劫之力的绝世之击，便完完全全打在他的身上。
　　“师父！”顾惜颜大骇，连忙飞奔过去，手抖到几乎不敢碰触祈不移身体。
　　有什么影像从脑海中快速掠过，太快了以至于她在这慌乱情况下全未在意。
　　她眼中只有她的师父，被击中后祈不移身体未动，只是喷了一口血——或者说，一直在喷血。她见过血的，但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喷出这么多的血，染红了她的视野。
　　祈不移皱了下眉，颇觉浪费。
　　他抬手捂住嘴，缓缓转过身来，看到眼前哭得满脸泪的徒弟，看她颤抖到不敢碰触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顾惜颜见他动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师父，师父……”
　　她想说师父你没事吧，但那是渡劫之力怎么可能没事。她不敢问，生怕祈不移剩余的生机不够他说出两个字。
　　但祈不移已经开口：“你就不能等我死了再来哭。”
　　顾惜颜听这话便哭得更厉害，只是多少是带了几分绝处逢生的庆幸：“师父，方才、方才……”
　　祈不移露出个略显古怪的笑容：“我有神器护体，自是无事。何况就在刚刚，我又得了两件神器。”
　　顾惜颜一凛，随即看向萧染冰焚戈二人：“是他二人……”
　　她倒不忘自己追讨神器之责，正欲询问，祈不移袖子一挥，竟是凭空浮现方才笙箫飞向祭神台一幕。
　　“你竟有足够灵力回溯？”顾惜颜有些惊讶，倒也多少更加放下一点心——灵力是修真者生命之力，若他身体当真差到极限，是不可能会调动如此丰沛灵力的。想来祈不移虽然吐血甚多，但刚刚一击并未对他造成本质上的伤害。
　　既然如此，神器的下落她不能不追。顾惜颜虽然用阵法困住萧焚二人，但他俩一人修为高另一人来历不明深不可测，她干脆拿出捆仙锁将他二人绑在一起，一只手拖着绳索，另一只手抱起祈不移，就要御剑向祭神台飞去。
　　“等等，不太对……”焚戈终于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那里、祭神台那里……”
　　“焚戈！”祈不移喝住他，眉毛上挑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焚戈怔了下，对方眼中是明晃晃的威胁——你若说出我的问题，你的秘密也不会守住。
　　魔族少主这种身份，就算萧染冰不介意，传出去也会连累到她。不能说。
　　顾惜颜也没注意他二人眉眼官司，御剑拖着三人上行。焚戈偷眼观察祈不移，见对方眼中尽是喜悦，心下不祥之感愈发严重。
　　眼见祭神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十二根天柱，焚戈一咬牙：“不能去祭神台！那里——”
　　祈不移大惊，急忙运起借来的渡劫之力想封他的口。但他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借力也只是饮鸩止渴，能撑到现在已是极为勉强。这时稍一运力，溃败身体便无法再支撑下去，顿时全身各处渗血，任凭他再催动识海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明明祭神台近在咫尺，他却再难睁开眼。
　　“师父！师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哭得厉害，祈不移却已再难斥一句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