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12、十二

　　“十三在大限将近之时，遇到了一名女子。”
　　祈不移破罐子破摔，直接摘掉面具说书。他这时候已经是少年人身形样貌，说起男女之事依然一脸严肃，看上去颇有些违和。
　　所幸听书人并不很在意。今日白天初习瓦舍里先是法器飞空，又是伏官渡被杀，闹出好大动静。周遭寻仙求道的凡人、半踏入修真界的散修以及懵懵懂懂的魔族得了消息，都聚到这瓦舍来，把台下挤得水泄不通。不管祈不移说什么，大家都捧场喊好，再无半点争论。
　　顾惜颜坐在前排微笑着听他说书，厅内虽挤，她身周却空出好大一片无人敢落座。瓦舍平时端茶送水的小魔族也完全不敢靠近，大家贴着墙根，生怕这位两界执法者翻脸把在场魔族一网打尽。
　　“女子出身修真世家，也曾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却在一日之间覆灭，只余女子一家逃出，后被追杀至她一人，她当时年纪尚轻只有练气中期。追杀者来历不明，境界高出她甚多。眼见她无法逃脱，正巧十三路过当地，救下了她。”
　　祈不移在“正巧”二字上稍稍加了重音，顾惜颜眼神闪烁，忽地心有所感。她猛地回头看向茶社门口，只见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缓缓走入。
　　“十三当时是筑基后期，阳寿将尽，身体虚弱。与其说他是救下女子，不如说是带着女子一起逃跑罢了。所幸他境界虽不够高，修炼的心法以及所精通的法术比寻常修真者高出甚多，不但逃得掉甚至还能传授女子隐匿之法，使其无法被追踪。”
　　“两人逃跑期间情愫暗生，十三自知寿命将尽，并未打算与其结为连理，便留书告辞。”祈不移说书时本是低头看着座中人，此刻却抬起头来，直视门口站立的人。他略作停顿，道：“两人同行却守礼，女子第二日发现留书时，十三已经离开。信很厚，她展开查看，却是修炼的法诀。”
　　门口白衣女子缓缓走入茶社，厅内座无虚席，坐不下的站得也是密密麻麻。但她经行处，周围人都下意识让开，让她和身后的红衣男子通过。
　　祈不移看着她，微微一笑，却开始念起信上修炼法诀来。他所念法诀颇为古怪，竟是将灵气吸纳经行全身而散出。台下人都是略懂修真之道的，当下一边牢记一边诧异，并没有依照着修行。
　　祈不移终于读完这一大篇法诀，休息片刻方道：“寂灭三千年里，人间天地皆为恶气，故此修真者难以修炼。若你们受过寂灭年间恶气侵蚀，可以依此法诀修炼，转换恶气为混沌之气。即便你们这五十年间才开始修炼，也可先行按此法诀纠正此前错误修炼法门，感应天地。若是完全未修炼过，倒是不适用了。”
　　台下便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完全没修炼过应该怎么练，真人给个法诀呗！”
　　祈不移有些许好笑，挑眉看向这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他念了这么一大篇法诀，嗓子已经有些沙哑。顾惜颜听到这句话连忙冲上台扶他下来，为他倒茶切好水果。
　　祈不移拿了块梨子咬了一口，视线落在走近的白衣女子身上，口中却在问顾惜颜：“顾门主听我说书，感觉如何？”
　　顾惜颜只是看他：“师父，你说书有点过于平铺直叙，略显不够精彩，节奏也不够起伏跌宕扣人心弦。”
　　“好比两人初相见那节，完全可以详细描述女子被追杀的细节，把紧张气氛烘托出来。人家名字也得给个啊，用女子称呼也未免太没有代入感了。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追杀与逃亡，女子逃到一处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悲叹一声我萧家绝于此，便要跳下去——”
　　“却被一道法力托住，灵气如流水清风一般，护在她身侧。”白衣女子走到茶桌前，视线与祈不移相接，轻声开口道。
　　她抬起手来，一道灵气从指尖漫出，抚上祈不移喉间。祈不移只觉一阵清凉，不适感缓解了许多。他起身对女子拱手施礼：“萧……真人。”
　　女子怔怔看他，落泪的同时却笑出来：“你叫我染冰就好。”
　　“不敢僭越。”祈不移低眉顺目，甚是恭敬。
　　萧染冰愣了下，却不想为称呼与他争执。她难耐心中激动，不由伸出手去抱住祈不移：“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顾惜颜横眉立目，便要抬手分开二人。一旁的红衣男子隔空施力阻住她，顾惜颜侧头看他：“焚戈，你倒是大方。”
　　焚戈也不生气，对她点头：“顾惜颜，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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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惜颜，好久不见。”
　　眼前女子一身淡橙色轻纱，挽了个松松妇人髻，简单别着一枚翠绿色玉簪，美得温婉。她身边是一直孟不离焦的男子，虽一贯懒洋洋的样子，目光却锐利如剑。
　　“萧染冰，焚戈。”顾惜颜微微皱眉，勉强打了个招呼，“二位来我绝世门，所为何事？”
　　“我想见祈不移。”萧染冰开门见山，“我听说他被关在你这里，我要见他。”
　　顾惜颜脸色更加难看：“祈长生乃修真界共敌，我受命看管，岂是随便来个什么人说见就见的？”
　　“我也是苦主，当然有资格一见。”萧染冰微怔，随即道，“不应该是所有被祈长生骗走神器之人都有资格吗？我寻了他千年，祖上也有神器……当然也需向他讨要。”
　　“你为何寻他你心里清楚得很。”顾惜颜冷哼，“我怕你不是想讨要祖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神器，而是想带走人吧。”
　　萧染冰本是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和顾惜颜一贯关系又差——主要是顾惜颜看她不顺眼——此刻多少被说中心事，一时经不知如何反驳。焚戈见她为难，便向前一步站出来：“顾门主请勿因私废公，萧家神器失窃千余年乃是众所皆知之事，祈长生到处作恶，染冰作为当世少有的分神期修者也贡献颇多。如今门主擒获祈长生，听闻连董似然、谭弗、蒋海华等人都可来审问，染冰自然更有资格。”
　　萧染冰拱手：“顾惜……门主，我修为不过分神，绝世阵寻常渡劫者亦不可摧，我没有那个能力从您手里带人走。”她垂眸轻声道，“我此前不知他是祈长生，如今既然知道，我总是要问他的……我等了千年，再不问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顾惜颜抿嘴，半天方道：“若能找到他窃取的神器，我自会做主把你家的还你。师……祈长生他满口诳语，萧真人你还是莫要见他，免得再受骗。”
　　“我寿算将尽，也没什么好骗的。”萧染冰看着她低声道，“顾门主，他……还活着吗？”
　　“当然！”顾惜颜提高了声音，“他当然活着！”
　　“分神期寿数也就一千二百年，我已经找了他千年，有些话再不问我便死了也不能安心。”萧染冰满脸恳求，“顾门主，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说上几句话，我问到了也就甘心了……”
　　她越是软语相求顾惜颜越是不肯，她提及千年寻觅，顾惜颜便连表情都冷下来：“萧染冰，我不可能让你见他。”
　　“凭什么？他也欠我的，凭什么不让我见他？”萧染冰眼泪唰地落下，一旁焚戈顿时立眉握拳，便要冲上来动手。
　　在绝世门中顾惜颜不惧任何人，一抬手禁了他灵力，看向萧染冰：“因为我们都是受害人，都是债主。而你，自称是未亡人。”
　　“我……”
　　“我们抓他审他，是为死在他手中亲人朋友复仇，是为寻回被夺神器，让天下苍生不再受妖魔侵袭。”顾惜颜冷声道，“萧染冰你是吗？你空有当今世上几乎最高修为，怕是满心只想着怎么跟千年前抛弃你的男人诉衷情，怎么把他救出来相认然后双宿双飞吧！”
　　“你说话客气点！”一旁的焚戈怒喝道。
　　“你算什么？痴情种子身边的痴情种子？”顾惜颜看向他冷笑道，“你自己问问你心上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敢说她不想救祈长生？”
　　“我只要见他，我不会救他的！”萧染冰伸手去拉顾惜颜衣襟，“顾惜颜我求求你，我只要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不信你。”顾惜颜甩手转身便要离开，“萧染冰，我见过你对祈长生的痴情，我不信你。”
　　萧染冰伸手拉她，见拉不住，情急之下直接跪倒在地：“顾惜颜，我求你……”
　　顾惜颜并不迟疑，扬长而去。焚戈见她如此极为心痛，忙伸手扶她：“染冰，顾惜颜一直如此，我们不必求她。”
　　顾惜颜确实一直对她态度很差，此前萧染冰虽然并不知道祈不移就是祈长生，但也许是有所感应，对他一贯很是亲近。他二人是祈不移的客人，顾惜颜就算很是讨厌她，也不能逆着祈不移做什么，只能摆脸色。因此如今她这个态度，倒也不足为奇。
　　“可我确实拿绝世阵没办法，几近渡劫期的真人费尽心力布下的阵法，对我来说太难了。”萧染冰低声道，大滴泪水落下，“他肯定被折磨得厉害，他身体那么差，怎么扛得住啊……”
　　焚戈咬牙：“染冰，我有办法。”
　　“啊？”
　　“我于阵法并不精通，但绝世阵的死门，我是认识的。”焚戈轻声说道，“你起来吧，我们在这里待到夜间，我带你过去。”

　　“你知道今天谁来看你了吗？”
　　顾惜颜低头看着摊平在地上、几乎是薄薄一片的破败身体，带着恶意地问道。
　　祈不移虚弱至极，神智倒很清明，半晌从喉间突出一个字：“萧。”
　　他声音极为喑哑，顾惜颜听这声音都吃了一惊，但被怒气盖住：“很好，她情真意切，你也情深义重得很。”
　　祈不移苦笑了下，并不说话。
　　“全神州的修真者都知道她千年前被你骗身骗心还骗走了神器，只有她还当旁人都是傻子，嘴上说着报仇讨还神器，实际只是天涯海角寻你。”顾惜颜冷笑，“她想见你救你，你期待吗？”
　　祈不移实在没有力气与她周旋，闭上了眼。
　　“你窃取了那么多神器，她那件是不是最容易到手的？”顾惜颜见他神情，怒气更甚，说话也口无遮拦了起来，“这么下贱，师父你也看不上她吧，所以才在千年前春风一度便携神器离开……”
　　“住口！”祈不移实在听不下去，嘶哑着声音喝道。他还欲教育顾惜颜两句，但喉咙干涩，根本发不出声音，就是想咳嗽都咳不出来。只这两个字，便感觉到喉间血腥味。
　　“师父果然情深义重得很。”顾惜颜冷笑道，“我以前就奇怪，师父故人不少，却没有半个亲近的，但她身为女子竟然能被允许留住在我们黄沙城的院子里……想必所谓故人身份，其实是师父改头换面去与之亲近吧？虽然抛下了她，却想必还是时时挂念的。”
　　她说着说着，自己双眼赤红：“她身边有别人了师父你看不到吗？她口口声声找你等你，身边爱慕者倒也跟了几百年！”
　　祈不移皱眉，努力摇了摇头。
　　“好好好，我就知道师父你不在意，反正……她也不会再见到你。”顾惜颜咬牙，“她爱跪多久跪多久，我是绝对不会让她见你的。”
　　祈不移叹了口气，很是不忍萧染冰跪着求见他，却知道自己若多说什么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的沉默倒是令顾惜颜减了些怒火，她又是几日没来囚室中，实际上极为惦念祈不移，却是不表露。此刻便仔细地看他，觉得他脸色比此前更差，气息奄奄，看上去已无几分生机。
　　她心中一痛，伸手拿出此前被她收起来的小药包，将一枚丹药直接弹入他唇间。祈不移闻到药香，又是暗叹一声，倒是张口服下。
　　这些伤药是他之前惯服的，虽然不是什么仙丹，在这灵气稀少灵药濒危的神州上倒也算极好的了，给残败身体多少加了些生气。顾惜颜见他脸色好转了些，心下喜悦，又打开伤药，也不碰触祈不移，而是用灵力裹着给他身上伤口涂抹。
　　祈不移闭上眼，借机运转体内残余灵力，恢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