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10、十

　　祈不移的院落处处用心，他不缺法宝又通晓阵法，几乎将卧房布置成了一处休养生息的聚灵阵。顾惜颜把他放到床上，见他表情放松了些，便很是欣慰。
　　小咩轻车熟路地扑上床，躺在祈不移身侧。顾惜颜几乎肉眼可见祈不移身上有丝丝白光涌向自家傻儿子，多少有些担心：“这是……灵气？不像，是神识？对他会不会有害？”
　　“放心，对他只会有益——不管你是问的哪个他。”玲珑回道。
　　完全没想着自己还有个儿子的顾惜颜心虚了下，随即换了话题：“他…身体还是不好吗？”
　　“还行吧，不好不坏。”玲珑斜她一眼，“主要问题是修为太低导致随便用点法术都会透支灵力，虽说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害处，但之后总要恢复一阵子。”
　　“那他安心休息，我就在这里看着他。”顾惜颜轻声道，目光只落在祈不移身上，不肯稍移半分，“这位姑娘…”
　　“我叫玲珑，给你写过信的。”这位玲珑姑娘十分不爽，哼了一声道。
　　“写过信？”顾惜颜略有些疑惑，将视线转到玲珑身上。
　　“就是接天镇初具规模时，我凭信物给你传了个信，向你讨要此处作为魔族适应过度之所。顾门主人多事忙，几十年前的事大概忘记了吧。”玲珑道。
　　“我记得，是师父遗物——师父以前用的镇纸夹带着信，署名画着一颗松树的，原来是你。”顾惜颜自然不会忘记，那是祈不移死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到有关他的讯息。
　　修真者死后本应留下储物法宝或爆出自身修炼的芥子空间，祈不移却什么都没留下，她也猜想过是提前留给了什么人，收到信后也多次来接天镇寻访，却未发现蛛丝马迹。
　　“什么松树！分明是塔！是一座玲珑塔！”玲珑指着自己，很不忿地说道。
　　“塔？”顾惜颜略有所感。
　　“是啊，玲珑宝塔。”玲珑得意笑道，“听起来是美女名字吧？”
　　顾惜颜有些愕然，玲珑对她态度可以说得上十分恶劣，但此刻神态又带着些天真，情绪变化之快与她年龄不太相符。
　　她自然不会得罪祈不移身边人，何况玲珑相貌虽不及她，也算得上美人。顾惜颜便点头附和：“这名字很好听，配得上姑娘你的美貌。”
　　玲珑瞥了她一眼：“嘴很甜，不愧是你。”
　　“你……认识我？”顾惜颜有些迟疑问道，“那信是师父让你写的吗？”
　　“别想了，你没见过我的。”玲珑听出她未尽之意，答道，“写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不过可以当作是他的意思。”
　　“出生？”顾惜颜看着沉沉睡着的祈不移，少年如今已是十六七岁模样，相貌与她记忆中的祈不移无甚差异，只是年龄稚嫩了些，身量也未完全长开。
　　她是亲眼见他死去的。他在她面前身陨魂散，断无生理。而她眼前这个小小的师父修为低微，如果说是转世——不对，他是有记忆的，性格也没变，他还说他叫祈不移。
　　“是啊，别看他最近长得快，他出生到现在还不足十年。”玲珑道，“完全可以叫你声曾祖母。”
　　“修真之人论什么年龄。”顾惜颜本能反驳，“师父他应该只是重塑肉身，他记得我的！”
　　玲珑露出一个带些恶意的笑：“顾门主，劝你莫要自行揣测，被打脸可不太好看。”
　　“他确实是我师父，我不会认错。”顾惜颜的视线不曾移开，看着祈不移的睡颜缓缓说道，“只要他活着就好，不管他是转世投胎是重塑身体甚至是移魂夺舍都没关系，他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罢，只要他活着就好……”
　　“那恭喜你，他活着。”玲珑坐到床边，阻挡住顾惜颜视线，“顾惜颜，姓祈的是做圣人的，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自己当年是否对得起他，你自己心里总该清楚。”
　　顾惜颜脸色苍白：“我自是对不起师父，他便是想将我千刀万剐，都是我应得的。”
　　玲珑却是冷哼了一声：“他生性慈悲，你说这话未免有些惺惺作态。他是被你们千刀万剐过，却不会报复在你们身上。”
　　“师父是神，自然不会与凡人计较。”顾惜颜垂眸，话语中带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怨恨，“他不去报复，却也不肯与我们联系，倒是没忘了来此处教化魔族。”
　　“只是寻些事做罢了。”清越声音响起，少年随即睁开了眼，看向顾惜颜。
　　顾惜颜与他四目相接，瞬间眼泪落下，她声音哽咽：“师……师父……”
　　祈不移坐起身，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顾门主，你唤我祈廿一或祈不移即可。”
　　“这怎么可以，师父，一日为师终身——”
　　“你师父的一生，已经在五十年前结束了。”祈不移打断她，“我虽然保留了不移这个名字，却不再愿意承担已死之人的过往。”
　　“师父你明明活着，你并没有死。”顾惜颜拼命摇头，“你永远都是我师父。”
　　祈不移想说他已经死过，只是又活过来罢了，但他忽然有些疲累，不想再做这些无意义的口舌之争：“那就当是没死，所以，你要再来报仇吗？”
　　顾惜颜愕然：“报仇？”
　　祈不移下了床，小咩被他动作搞醒，睡眼惺忪地伸出手来要他抱。祈不移摸摸他的头，转身对顾惜颜道：“你也知我收你为徒纯是利用，我于你无甚恩义，你便是怨我恨我也不足为奇。”
　　“师父我没有！”顾惜颜慌忙道，“师父你怎会这么想，我怎会怨恨你！”
　　祈不移笑了笑：“那就好。既然如此，就算你我不亏不欠吧。”
　　顾惜颜怔了一下，直直跪了下去：“师父，从前种种都是颜儿的错，你是我的师父，也是小咩父亲，是我亏欠你。颜儿但求如曾经常伴师父照顾师父，永远侍奉师父左右。”
　　祈不移伸手扶她，但他那点不够看的修为根本动不了顾惜颜分毫。他便收手摇头道：“曾经过往就当作是前世吧，顾……惜颜，绝世门如今已是修真第一门派，你也隐隐将成修真界领袖。你不必再叫我师父，更不必侍奉我。”
　　顾惜颜挑眉：“我不叫你师父，那叫夫君？我觉得可以。”
　　祈不移皱起眉，斥道：“胡闹！”
　　“什么叫胡闹？”顾惜颜猛地站起身，凑到祈不移身前仰头盯他，“师父，小咩是你我的孩子，是你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你我有夫妻之实天下皆知，你既不肯当我师父，自然就该当我丈夫。”
　　一旁的玲珑只觉没眼看，拎起小咩带他出去玩，临出去之前还甩给祈不移一个凶狠眼神。
　　祈不移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十分尴尬：“当时、当时情景……倒、倒也不是……”
　　作为男子，话说到这里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顾惜颜话倒是没错，两人也确实该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但……
　　顾惜颜向前一步，稍稍踮起脚，直接吻他的唇。祈不移吃惊向后退，却被顾惜颜紧紧抱住。他有些不适，但两人修为差距极大，并无法挣扎。
　　女子身体柔软，带着淡淡香气，呼吸温热，显得祈不移僵硬而冷漠。他垂下眼看着顾惜颜，只能看到她头顶和略显瘦弱的双肩。
　　顾惜颜并不意外他的无回应，她本已习惯他的冷漠，亲吻片刻便放开他，轻声道：“师父，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你既然活着，便是上天入地我也不会离开你。”
　　祈不移皱了下眉：“五十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执着的？你当我已死即可，过去五十年里你复兴绝世门做你的两界执法者，不也过得很好？”
　　“好？”顾惜颜挑眉，有些气急倒反而笑了起来，“你怎知我过得很好？我、我……”
　　她有很多话想说，她甚至在一瞬间觉得委屈。可眼前的少年只是静静看着她，过分年轻的容貌仿佛在嘲笑她的未竟之语——她实实在在地活着，应有尽有：亲人弟子、高深的修为、受人尊敬的身份、两界执法者的威严。
　　而她的师父甚至还没筑基，发白的脸色陈述着他的虚弱。
　　顾惜颜失去了跟祈不移针锋相对的底气，她干脆直接扑到祈不移怀里：“我并不好师父，活着不代表活得好，我不能没有你……”
　　祈不移向后退，却也躲不开她的纠缠。他低沉声音：“顾惜颜，过往种种你我心知肚明，你就如过去五十年里一般当我死了，不行吗？”
　　“不。”顾惜颜摇头，“师父，我现在知道你活着，就再不会离开你半步。你在这里，我就会在这里。你赶不走我的。”
　　祈长生垂眸：“我一个小小炼气散修，确实没有能力赶你堂堂元婴门主。”
　　顾惜颜抬头看他，凑得极近，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师父，不管你修为如何处境怎样，我永远敬你爱你。你是我师父，也是我的夫君，是我儿子的父亲……”
　　她说着声音渐低，伸手去拉他衣襟。祈长生愕然，抬手挡住她，向后极速退去。
　　顾惜颜脸色发白，但她本就打算豁出脸不要，当即咬了咬牙又是笑容满面：“师父，小咩都这么大了，你我也算老夫老妻，不用这么见外。”
　　“我不老。”祈长生静默片刻，开口道。
　　“师父当然不老。”顾惜颜流利接上。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还不足十岁——虽然看起来有十几岁的样子不过那只是神魂融合强行增加了外貌年龄，实际上我还是个孩子。”祈不移一脸冷漠，“还没到需要涉及这些的年纪。”
　　顾惜颜愕然，顿时觉得自己更猥琐了几分。不过她向来能屈能伸，很快又笑起来：“那换我来带师父长大，可好？”
　　祈不移飞快看她一眼：“我并未用心带你。”
　　“师父待我很好。”顾惜颜轻声道，“如今师父重新修行，我当加倍还于师父。”
　　祈长生微微怔住。
　　他回想起五十年前，被引入绝世阵察觉到阵法发动那一瞬，他运行灵力，却只有滞涩感。他惊讶看向身边顾惜颜，迎面却是自己小徒弟带着恨的眼。
　　“你收我为徒，将我带在身边十余年，只是为了灭我家满门后还要传我虚假心法利用我欺骗我。我恨你！”
　　自认无所不知的他有了一丝不确定：这个加倍，是加倍几乎不存在的好呢，还是加倍他曾经的欺骗利用呢？
　　人，真的是很难懂。
　　何况五十年不见，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那个表面温柔体贴实则偏激又心机深沉的小徒弟如今是否变本加厉。许是久处高位的缘故，他再难从她脸上捕捉到隐藏的小表情。她说着敬爱，表现得就像是真敬他爱他一般。
　　——虽然说的话好像有点阴阳怪气。
　　祈不移心中不悦，表情却还是淡漠，道：“随你。”
　　顾惜颜完全不知这短短一霎祈不移脑内已经做了篇文章，闻言喜道：“那师父我今日就搬进来可好？你这院子有点过于简朴，我可以重新布置一下吗？还有这黑衣服……”
　　她的手触碰到他身上黑衣，忽然住了口。两人一齐想起祈不移当初那句“其实我不喜白衣”，一时都是感慨万千。
　　顾惜颜闭上眼，伸手抱住他：“师父，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祈不移沉默半晌：“我也觉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