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9、九

　　仿佛是一阵风吹进，正堂诸人只见红衣飘过，顾惜颜瞬间到了廿一身前。她俯身去扶他，声音中焦急而颤抖：“你没事吧，师——”
　　少年抬头瞪了她一眼，顾惜颜瞬间静止，连声音也被吞下。
　　是不同于记忆的少年的脸，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带着独属于少年的稚气。
　　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剑眉星目，锋利轮廓中和了俊美，使人看上去冷冽许多。少年脸色极为苍白，像常年不见阳光，又像是身体孱弱。
　　顾惜颜眼泪止不住落下，少年却只是看她一眼，捡起地上面具戴上，站了起来。
　　他伸手一抓，将绝世镜抓到手里，冷道：“顾惜颜教你五十年，就教你拿这玩意偷袭人？”
　　董似然在顾惜颜出现后就傻了眼，看到她扑到廿一身前这副样子，更觉不妙。他向后退去：“师、师姐……”
　　廿一忽地笑出声来，看向顾惜颜：“你让他叫你师姐？”
　　顾惜颜脖子是僵硬的，甚至都不敢点头：“我、我……”
　　廿一低声说了句：“这才是欺师灭祖。”随即把镜子扔回给顾惜颜，上前几步，重新站回伏官渡身前。
　　“伏城主，今日执法者顾门主在此，你既然不肯承认，那我只好从头说起了。”廿一环视四周，见自家瓦舍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这时候都挤到门边，盯着顾惜颜做出要逃跑的架势，不由失笑对他们挥了挥手，“别紧张，顾门主许诺过不在镇上除魔，大家都可作法外之徒。”
　　董似然环顾四周，惊愕道：“难道这瓦舍里这接天镇……都是魔？”
　　“倒也不是，但这不重要。现在是你们黄沙城的破事，不要转移重点。”廿一说着把小风拉出来，在她眉间一点，小姑娘眉心出现了一枚印记，一股灵气印记中散发出来。
　　“这封灵的印记藏得倒是挺深，想必伏城主也怕被修真界发现导致人人喊打吧？”廿一手指圈起，将灵气聚在手中，递到伏官渡身前，“若非如此，凭我这点微末修为，就算加上我们瓦舍的阵法隐匿，小风的行踪也很难逃得过伏城主追踪。伏城主眼看大限将至却还结不了金丹，才不得不凭借故人之情拉董堂主一起来抓人，对吧？”
　　灵气迅速钻入伏官渡身体里，全无任何排斥的反应。
　　“胡说八道！黄沙城气候恶劣，每名弟子身上都有印记以防在沙漠中走失……”伏官渡辩解道。
　　“伏城主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没打算听。”廿一笑了笑，继续将灵气直接从小风身体里抽出，她额间印记变淡直至不见，“我只是把你以及伏家祖上做过的事说给大家听，相信在黄沙城中住了数年的顾门主自会有评价。”
　　“你乱说、顾门主和天下人不会信的！”伏官渡多少有点心虚，强辩道。
　　廿一却不理会他，径自说道：“三千年前神魔大战，神州大陆修真者齐聚绝世山。后来元婴之上的修真者原地飞升，仙人留下十二件神器以补天。由于使用神器有许多限制，因此这十二件神器当时是落在了十二名未至辟谷期的修真者手里。”
　　顾惜颜神色微变，咬住了唇。
　　“令祖就是其中之一，伏家当时只是个小小的修真世家，来到绝世山也是恰逢其会。令先祖得了无遮伞，大概转换了百年恶气吧。随后便如同大部分得了神器的人一样，突破至辟谷期，将神器用作自己修炼。”
　　“但伏家并没有什么好的修炼心法，且他转换恶气百年，早无法正常修行。于是这位伏家先祖于黄沙城这穷山恶水、与世隔绝之处，想到一个好方法——他改进了神器转换恶气的机制，在黄沙城周遭布阵，转化整座黄沙城所有灵气与生灵以供自身修炼之用。”
　　“你、你——”伏官渡瞪大眼睛，表情有了几分恐惧。
　　“虽说我并不在意别人信不信，不过这转换之阵还有部分布置在黄沙城没有撤掉，有心查探的应该可以自行发现。由于这阵法的存在，黄沙城在过去两千多年里妖魔不侵——因为即使对妖魔而言，被吸取了灵气的人类和空气也毫无吸引力。”
　　“在黄沙城，常人活不到四十岁，筑基期修真者活不过七十五。只有一任又一任毫无修炼天赋的城主，经常能修炼至辟谷期——哦，准确地说，还有偶然窥得秘密的黄沙派掌门。董堂主，你说是不是？”
　　董似然脸涨得通红：“胡说、胡说八道……”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惊涛骇浪，并不敢否认。以前的很多疑惑此刻竟然好像忽然有了个严丝合缝的答案，使他不寒而栗。
　　“他说的没错。”顾惜颜忽地开口道，“家师和我在黄沙城住了六年，这期间黄沙派和城主府有多名修真者失踪。他们大多是不肯认命、不肯只活短短几十年的年轻人，修为有高有低，却都没能穿过沙漠到达外界——而他们的尸体，从未被发现。”
　　“家师……我知道他出得去，也回得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担负补天之责，需踏遍神州每一片土地，将恶气转换为现在我们所说的灵气——也就是三千年前，伏家先祖本应做的事情。”
　　顾惜颜仰起头，是带着骄傲的，眼泪却涌上：“今日我才明白，家师一定在转换途中发现了黄沙城内有神器无遮伞，他一步一步探访无遮伞下落，却、却……”
　　廿一没有让她说下去，打断她道：“顾门主的师父窃取了无遮伞，本应带着顾门主离开去寻下一件神器，顺便揭发这一桩肮脏事。却出了点意外。所幸黄沙城已是神州最后一处未转换恶气之所在，又恰好有伏家打下的转换阵法底子，那点意外无伤大雅。不久之后，顾门主的师父便在祭神台献祭了神器，将世间恶气转化为灵气，补天成功。”
　　“两界弥合，恶气消散，黄沙城的凡人修真者也终于能有正常寿命。伏城主失去了神器失去了灵气来源，眼见大限越来越近，却无法突破，于是生了夺舍的念头。”廿一摇了摇头，“伏官渡，你这五十年来也找了不少身体了吧，屡屡失败还不足以让你清醒吗？天地间根本没有真的夺舍之法！”
　　“你骗人！祈长生就是夺舍的！否则他一个没渡劫的人，怎么可能活三千年！”伏官渡不管不顾大喊起来，“他能夺舍我凭什么不能！我——”
　　顾惜颜抬起手，困住伏官渡的阵法对她并不起作用，她手落下去，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滚了两下：“你也配提我师父？”
　　廿一皱了下眉，修真者打人耳光未免不太好看，但他自是不方便教育顾惜颜，便续道：“祈长生并不是夺舍，他有他的代价，如果令祖不曾放弃补天之责，伏城主你也会懂的。”
　　他拉过小风：“总之，这小姑娘确实被你养大，但她亲人死于你手，又被你强迫修真，期间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她是你的苦主，并非你的徒弟。她不去找你报仇，是她实力不够。但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说不得今日该让她得偿所愿了。”
　　“毕竟你大限将至，再不动手可能就自己死了，她的仇岂不是永远报不了？”廿一说着，将手中伞化为玉剑，递给小风，“我的剑可以穿过我布的阵，小风，你年纪虽小却心性坚韧。这人杀与不杀你自行决定。”
　　小风接过剑，想也不想直刺了下去，将伏官渡人头斩落。
　　她杀完人后再也握不住剑，大哭着坐倒在地上。廿一伸手，在玉剑跌落地面之前收回手中并变成伞。他有些疲惫，以伞触地，撑着自己站立。
　　伏官渡是辟谷期修真者，虽说达不到肉身不灭，这头身分离倒也不会就死。他的脑袋在地上滚动着，身体努力走去头边。廿一伸手一划，他头身已经离得很近，却像是中间隔了一堵墙，怎么也到不了一起。
　　“似然，似然帮我！”伏官渡很是绝望，他大喊着，但喊出的声音已经极微弱，“似然我与你师父皇甫松交好，我看着你长大，你要救我啊……”
　　董似然犹犹豫豫，他确实在五十年前选择了追随顾惜颜，但与黄沙派及黄沙城主势力关系依然很近。他并不是一个很富于心机的人，此刻只是出于朴素的故人之情以及立场倾向，忍不住出手。
　　他的出手当然没用，廿一确实境界低微，但初习瓦舍里布置的阵法何等高深，怎是他一个筑基修士破解得了的。伏官渡的头和身体穿不过阵法，董似然也穿不过。
　　伏官渡可以感觉到生命的流失，他狠狠瞪着廿一和在桃姑怀里大哭的小风，已经迟缓的大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使他不觉说了出来：“你、你是祈——祈长生！”
　　他脑海中闪现无数画面，皆是他们众人在绝世门囚室内如何折磨祈长生的一幕幕。对方身怀神器肉身半神，可粉身碎骨而不死。
　　“我也不过想长生啊……”伏官渡留下最后一句话，彻底咽了气。
　　廿一冷下脸，眼角余光向下看着他的尸体，道：“我不是祈长生，你叫错了。”
　　“我名为廿一，如果一定要叫大名，叫我祈不移。”
　　说完这句话，祈不移只觉一阵倦意用了上来。伞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软软倒了下去。
　　“师、师父——”顾惜颜大惊，瞬间冲过祈不移身周阵法，赶在他落地之前抱住他。
　　少年脸上面具再次掉落，露出苍白的脸，唇也失去了血色。
　　顾惜颜看多了他虚弱样子，一刹那神魂无主，甚至不敢去谈他气息。她手抖得厉害，只是不停叫着“师父”。
　　祈不移非常勉强地抬眼看她，想说两句话却已没了力气，缓缓闭上眼。
　　“师父！师父你醒醒！”顾惜颜手脚冰凉，身体颤抖得厉害，几乎抱不住怀里的少年。
　　“他是累得睡了，干嘛要喊醒他？”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传到顾惜颜耳中不啻天籁，她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见一身着淡紫长裙少女。
　　“玲珑姑娘。”正堂角落有人叫出声。顾惜颜听过这名字，顿时心中一凛。
　　玲珑几步便从正堂门口走到她身前，伸出手要接过祈不移。顾惜颜哪里肯放手，将人抱得更紧：“你是何人？师父他……只是睡了？”
　　其实不用玲珑回答，找回神智的顾惜颜也可以轻易地从他平稳呼吸中得到答案。她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心跳，感觉到他身体温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由泪盈于眶，却觉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欢喜。
　　——他只是累得睡了。他好好地活着，在她怀里。
　　顾惜颜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有些失去血色的淡粉的唇，几乎看得痴了。
　　玲珑可看不惯她如此，冷哼一声：“他一个小小炼气强行自己驱动阵法与辟谷期修士对抗，也亏你们这群一个个修为高深的看得过去！你们这一屋子呼风唤雨的人物干什么吃的？让他一个小废柴冲在最前面？”
　　缩在角落里的瓦舍诸人面有惭色，倒是有胆子大的反驳两句：“两界执法者在这里，我们哪敢动手”“那面镜子一出我们不逃跑就很有定力了，实在是没那个本事上前”……
　　玲珑又气又笑：“现在倒是敢说了？”
　　诸人中倒是随波跟她相熟些，回道：“舍长说了顾门主许诺过不在镇上除魔，大家都可作法外之徒。没他这话我们早跑远了。”
　　随波看看玲珑又看看顾惜颜，见这位顾门主半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祈不移，不由露出“咱可有靠山”的得意表情来。
　　瓦舍内大部分魔族和小部分人类其实也都看出来点什么，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玲珑十分想殴打这群卖舍长求荣的家伙，可惜她修为比祈不移也强不到哪儿去，只能狠狠瞪顾惜颜一眼：“你觉得他这么躺着舒服吗？”
　　顾惜颜茫然抬头：“什么？”
　　“他只是个小小炼气，要吃饭要睡觉，请元婴期的两界执法者顾门主理解一下，他是需要上床睡觉的。”玲珑挑眉，“麻烦顾门主放开他，让他回寝处睡得舒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