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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   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燕子迁移过几个来回,也不知道冬雪第几次覆盖这座城市,远方的香料商人来了又往,旅店的老板换了一代又一代,年老的人成了一座低矮的墓碑,而成熟的青年踏上了出海的征程。

      城堡也在终年的荒芜下被卷进藤曼之中,荆棘蔓延了城墙,野草扎根地底,森林爬上山腰,多刺灌木葱郁,把昔日荣光的城堡包裹得严严实实。

      外面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亚瑟的花园倒是生机依旧,欧石楠的花结成了穗,每一朵都鼓成精灵的裙边;铁线莲歪歪扭扭地长起来,扑进叶面里展开白色褶皱的花冠;蓝紫色的鸢尾是一群宽翼的蝶;爬山虎顺着窗框爬进屋里,占据一大块墙壁之后安然定居;高葵花挤成一团,亚瑟心想,好像刚开始明明只种下去两朵。风信子、金色百合、蜀葵、芍药……花花草草,这里一团,那里一簇,没修剪过也开得漂亮。

      时间在这里是冻结的。不知道过去了几十年,或许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亚瑟有些不敢细想。

      他每天坐在窗框上等待黑夜降临。只要夜幕将近,爬进屋内的杂草就会逐渐褪去,粉层剥落,金光显现,城堡依旧富丽堂皇。他身着羊绒披肩躺在王座上,看着穹顶的壁画,耳畔似乎能听见乐器的奏鸣声,晚风轻拂,烛光影绰,那场大火渐渐退隐成一场梦。

      有时候白天无事可做,他会打开老国王的金库,垫盖着皮毛躺在一大片金币上睡觉。荒诞的是,即便大火把城堡烧了个干净,金库却毫发无损。只是他看着满屋的项链、戒指,宝石,珍珠,再也生不起一丝喜悦了。无人观赏的珍宝,摆放在金室和埋藏在地底没有什么区别。他百无聊赖地转动手里的猩红宝石,这是一个骑士交给他的,长什么样子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有些怀念。他是这么多年里,最后一个和他讲过话的人了。

      城堡并非完全没有人拜访,所以亚瑟也并没有感觉到很无聊。在寂静的植被囚笼里,他还是很乐意和来访者来一场游戏的。

      大多数时候是白天,他可以藏在一块白布底下,在来人身后晃荡。有时也戴上面具从窗框上跳下来,或者直接穿过来访者的身体,这可比任何装神弄鬼吓人得多了,毕竟他可是真鬼!晚上就更有意思了,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对深夜草丛里凭空搭在自己身后的手无动于衷。

      不速之客是在深夜造访的,即便是亚瑟也有些措不及防。

      除了迷路的人,晚上是不会有人进到林子里的,更不可能有人找到进入城堡的小径。但的确有人进来了,这是一个事实。亚瑟只好照常披上白色的床单,躲在门后。

      来人是一个红棕色头发的青年,穿着亚麻布料似的粗糙的衣服,脸在终年日照下呈现小麦的颜色,腰间别着一把木柄匕首,手上正拿着印有皇室纹章的宝剑。亚瑟隔着床单挖出的两个孔看着那把剑,又看看正谨慎巡查着四周的青年,思考他是一位骑士的可能性。

      最后得出是零。

      他对这个人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恰好拿着贵族骑士的宝剑走进城堡。难不成是某位骑兵的后裔吗?可是他是红发啊,别说骑士军团里没有红发的人,就是城堡的仆人里他也没见过有红色头发的。他以为红发是相当珍稀的发色,越发对面前的人感到好奇。

      他藏在门帘后,等待着青年经过,习惯性地抽走他腰间的匕首,谁知手还没碰到刀柄,那人就警觉地往后一记肘击,亚瑟被惊得缩手后退躲开,再抬头,剑锋已经抵上了喉咙。红发青年看着眼前白布两个窟窿底下的蓝眼睛皱了皱眉,一抬手,白布被掀开,露出底下还在发愣的脸。

      有些略显苍白的面庞上,蓝色的眼球比海水还要纯净,正倒映着他的面孔,金色的卷发修剪得恰到好处,皮肤似乎比牛奶还要光滑,即便是红发青年曾远远瞥见过的贵族都比不上。这种长相,只是一眼,就让他感到厌恶。

      “你是谁?”利器在前,亚瑟并不害怕。他相信只要他亮明身份,面前的青年就会收回手,毕竟王国的宝剑怎么可能会用来对准国王。

      “埃蒙德。”红发青年并不在意透露自己的姓名,很普通的一个名字,是拿进酒馆里喊一声有十个人会回应的那种。而且他可不像面前的贵族,总是吝惜讲出自己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世间极其珍贵的宝物。

      “我是亚瑟。”

      “……”

      亚瑟等了好一会,面前的人都没什么反应,他有些不太满意。他原以为他该像那个人一样,前来吊唁逝去的王国,于是他接着询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迷路了。”

      “你在撒谎。”

      “随你怎么想。”确定了面前的贵族不具有威胁性之后埃蒙德收了剑,但这并不表明他有耐心去回答他的问题。这个贵族出现得诡异,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这是我的地盘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很清楚,这座城堡已经近百年无主,并且只有晚上才会看出原貌,他须得在短时间里找到那个金库,这个人实在有点碍眼了。他盘算着怎么把他赶走,一面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你呢?”

      “这是我的城堡,我当然待在这里。”

      “……”他看着面前的人开始警惕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更熟练的匕首,不确定地询问:“那你是……”

      “如你所见,我是国王。”亚瑟刻意挺直了腰板,语气里带上假冒的威严,他想象自己坐在王座,头戴一顶王冠,手拿权杖,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国王的样子。

      埃蒙德谨慎后退了几步,和亚瑟保持着距离。百年前这座王国里的那位荒淫无度的国王此刻就站在他眼前,即便他并没有多少义愤填膺的情绪,但目光看向眼前人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嫌恶。并且他不确定此刻自己的匕首是否对一个鬼魂仍有用处。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见自己的表演大有成效,亚瑟心中窃喜。表明身份之后的他显然感觉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开始询问埃蒙德宝剑的事。

      “捡来的。”埃蒙德随口答道。

      但这句话他倒是没有说谎。

      他在夜里提着灯在草丛荆棘里找通往城堡的路,摸到城墙,不慎被一块骨头绊倒。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骨头了,早就和土地融在一起腐烂发黑,上半身和藤曼缠在一起,乍一看像是被植物吃进去了似的。他并没有打算停留,但眼尖地看到有东西亮晶晶地反射了马灯的光亮,抽出来发现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剑。剑鞘已经被经年的雨水腐蚀,但剑身依旧完好,手柄上的宝石历经岁月更替也没有失掉半点光辉。拿来砍掉密密麻麻的枝叶再合适不过了。

      此刻他可没心思去多加解释。他原以为只要通晓城堡的规律,开辟出小径找到金库只是时间问题,但面前人的出现让他的计划完全乱掉了,他只能选择先离开这里。

      “你可以把它卖给我吗。”

      “什么?”

      “你手里的剑。”亚瑟摊开手,掌心里是五个金币和几块宝石。骑士的配剑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被随意丢弃的,很多骑士最后会和他的剑一同埋入坟墓。虽然亚瑟并不理解,但他想到那个骑士跪在王座面前的情形,觉得还是买下来妥善安放比较好,“不够的话我会给你更多。”

      看着亚瑟手里的金币,埃蒙德沉思良久,最后把剑交给了亚瑟,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金币。

      亚瑟惊讶疑问:“你不要金币?”

      埃蒙德坦然摇头:“大概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亚瑟就这么抱着剑,生平第一次生出无措的情感。他想他刚才进行了一场不对等的交易,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对方什么都没有得到。

      大多数时候金币是个好东西,谁都想得到。他想起把金币洒向小丑时,小丑欢快的笑脸;想起贵族下注的游戏,几个强壮的人在角斗场打得不可开交,遍体鳞伤,忍着痛苦,谄媚地笑着接住那几个金属块,没有人拿到金币会不开心。它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最有趣的小丑都没有它打动人心。面前的人让他觉得有点疑惑也有点恐慌,仿佛世界上存在一些东西是没办法用金币来进行交易的似的。

      为了消除这种慌张,亚瑟决定带着埃蒙德看城堡作为补偿。

      他介绍起挂画和纹雕来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了解每一幅画的画家,知道每一块雕塑的故事。从前他从没和人讲过,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该知道的,又或者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的。埃蒙德跟着他的脚步,细致地观察着整座城堡,听亚瑟给他讲许多他闻所未闻的装饰物。亚瑟说得兴起,谈起小时候怎么躲在书架后面躲避家庭教师,以免被抓去学那些无聊的餐桌礼仪;还有一次他在迷宫花园里睡了一觉,所有人都以为他失踪了;邻国送来的长相奇特的动物;城堡楼道深夜发出诡异的响声……步子放慢,讲着讲着,他看向壁画的眼神逐渐变得哀伤。他爱他的城堡,即便她已经积了满满一层灰。

      不知不觉天将要亮了,埃蒙德要走了,城堡也即将变回原来的样子。

      亚瑟再三叮嘱埃蒙德不能向其他人诉说城堡的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最后,望着正在收拾行囊的背影,亚瑟开口道:“你会再来吗?”他也分不清自己问这句话想他来还是不想他来。

      “你希望我来吗?”

      亚瑟思考了一会,说:“你可以来。”片刻后,又补充道,“下次来,我不会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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