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幽灵》山外青山外青山

4、第4章

　　大火过后的半年，又或许半年多。亚瑟记不清了。城堡白天黑夜变来变去，他对时间的概念有些模糊。

　　城堡外草丛已经长得快有一人高了，依稀也开始长起了灌木，花园里胡乱开了不少花，只是这些植物不论在四季长得多么高大，一场冬雪下来，都得乖乖被埋在厚厚的白色绒被底下，连城堡都不例外。窗外白茫茫地一片，绒被似的雪层覆盖大地，雪花从开着的窗户里飞进来，遮住黑乎乎的地板，破败是破败了一点，倒是显得没那么难看了。

　　亚瑟在白天本就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灵体状态，并不会受到风雪侵扰。他依照惯例穿过大殿去外面，刚推开门，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措不及防被吓一跳。

　　即便是镇定下来了，这场面还是怪震惊的。亚瑟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哭成那副鬼样子，双手掩面，眼泪都从指缝里溢出来了。他的盾牌带着王国纹章倒在一旁，盔甲磨损得让人心惊，从割开的布料底下能看到清晰可见的伤口，本该尊贵的金发，被血液和尘土、泪水粘成一缕一缕的，灰败得不成样子。一个皇家骑士最狼狈也不过如此。

　　亚瑟蓦地对眼前的人生出强烈的同情和感激。这么久以来，他曾经见到过回程的骑兵转身离去，也见过平民对着城堡幸灾乐祸，有人进入城堡想趁机掠夺剩下的财宝，也有人想把城堡据为己有。虽然他对城堡里收藏的金银珠宝没有太多想法，但也不准备把城堡让给别人。这是他的所有物。他披着白布装作鬼魂吓走了不少人，城镇里都在传说城堡受到诅咒，里面的恶灵阴魂不散。但这种方法或许撑不太久，亚瑟还在绞劲脑汁想办法怎么样才能让人们放弃踏入城堡的念头。

　　话说回来，眼前这个人和其他人实在太不一样了，这是亚瑟见到的第一个对王国有这么深厚情感的人。活跃于书本上的骑士精神演绎在他眼前有些震撼，他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青年肩头试图出声安慰。

　　“你……”声音太小，那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听不见，于是他只好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我说，你不要哭了。”

　　罗兰缓慢转过身，看见眼前人的脸时，哭泣停止了，大脑是呆滞的。他想，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上帝。

　　即便自小受到骑士教育，他也赞同骑士准则，和所有人一样真心跪地宣誓效忠，但他并没有信仰过上帝。忠诚和荣誉都是实在存在的东西，只有天堂，太过于虚幻。

　　可是如果世界上不存在神，又会是谁这么好心，让他朝思冥想的已经死去了的深爱着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他跋山涉水，忍受孤独，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独自攀上断崖，用锋利的宝剑砍下巨龙的头颅，被挣扎的龙尾扫到石壁上吐了一大口血昏迷了数天。但他终于醒来，在这场搏斗中胜出。他拾起宝剑，撑住身体，一瘸一拐地进入龙的藏宝地，取下最纯净的红宝石，想他孔雀似的小国王应该会很喜欢。他会把他亲手拿回来的宝石镶嵌在新王冠的正中央，戴着它坐在王座上，参加盛大的集会，运气好的话，或许在下一次出征仪式上的吻会多停留一秒。

　　可没有等到他骑着最好的马赶回来，城镇上关于城堡失火的流言就先一步闯进了他的耳朵。他几乎感觉到血液被冻住了，漫天的冰雪顺着尖锐的盔甲渗透进了他的心。他匆忙穿过层层树林赶到山脚，看见野草已经快把城堡埋没了，而大雪在其上压了一层又一层。他的心彻底停止跳动了，血液也不再流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来的，只是一步推着一步往前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也可能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秒灵魂就陪着那个人一同死去了。

　　等他走近城堡，看见焦黑一片的墙壁，死讯如此确切地映入眼底，他眼前一片漆黑，近乎昏厥。

　　他跪在台阶前，向那人道了无数次歉，他不应该离开的，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国王。事实上他除了流泪的呜咽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痛苦又绝望地流泪。

　　当他看着一如往日披着皮毛斗篷的国王微微蹙着眉，带着几分疑惑和怜悯的目光与他对视时，他近乎失声：“殿……殿下……”

　　“嗯……”

　　轻轻的音调，带着疏离和柔软，日思夜想的声音一模一样，原来这不是一场虚幻的好梦啊。他看着有些无措的小国王，像是不敢确认似的，简直要把他融进眼睛里。他缓慢而慎重地用指尖去触碰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摸了一个空，穿过纤细的手臂，只碰到坚硬的盔甲。他愣住了，似乎明白了一切。

　　亚瑟看着眼前人呆住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开口说：“很吓人吧……抱歉……”

　　罗兰想开口，却像是被堵住了喉咙似的，发不出声音，只是不住摇头。没有，您别这样想，殿下，您怎么会吓人。

　　“你对王国很忠诚，其他人……都走了。”亚瑟正了正神色道。

　　不是的。骑士长发现眼前的国王似乎是被自己欺骗了。他欲开口辩解，但他最终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讲出实情。就让他卑劣一次吧，最后卑劣一次。

　　回程的骑士们并没有逃走，他们听说王国覆灭之后，有人流着眼泪自刎，有人从此深入丛林不再外出。只有他这样叛徒，自私地想和深爱的人死在一起，才厚着颜面走了回来。他并没有对王国忠诚，他只忠诚于一个人。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是我没有守护好王国，请您回家吧。”

　　亚瑟话音刚落，罗兰有些惊愕地看着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国王，心想：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曾经的小国王就是一只被惯坏的雏鸟，愚蠢又高傲，懦弱又矜贵，缩在黄金打造的巢穴里，不受风雨侵扰，每日等着喂食就够了。而巢穴付之一炬之后，现在反而逐渐长出了细小的羽翼。他似乎是……长大了。罗兰有些失望。如果小国王被大火吓坏了当一只受伤的雏鸟就好了，那他现在就算他身边唯一的一根树枝，他会紧抓不放的。

　　但他很快释然。没有关系，现在这样也很好，他怎样都很好。爱笑很好，不笑也好，不可一世很好，温柔强大也好，脆弱很好，坚强也很好。如果他突发奇想想要成长，那他也会陪着他。不管怎么，他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如果他不喜欢的话，他会走远一点，远到他看不见他了，继续待在他身边。

　　亚瑟把他带去了国王的金库，允诺他可以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摇了摇头，嘱咐亚瑟如果想要守住城堡，就要把宝库藏好，不能把这些东西随意给别人看。

　　临走之前，他有些不死心，哪怕是最后一刻，让他安心也好，他问出了那句早已经在心里反复揉碎咀嚼数年的话：“殿下，您……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亚瑟凝神看了看眼前人，很坚毅的一张脸，一双悲伤的蓝色眼眸看着他，算得上好看，但是王室家族谁不好看呢。也有些印象，出征仪式上会看到，只是时间有点久了，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淡淡地说：“大概……记得的吧。”

　　只是大概吗？

　　罗兰低头笑了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亚瑟，单膝跪地对他说：“谢谢您，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