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97、第九十七章

　　他平日游山乐水，从不曾见过眼前这等激烈场面，此时才恨自己不谙武道，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反而像个累赘似的躲在她身后。凌乱的光景里，廖晓寒穿过层层兵甲，重又望见负手长立的刘抑。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对视之际，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如同鸦羽般刮过他的心，引得他难受地战栗。

　　明明他是男子，他应该要保护小蝴蝶的。可是……

　　腰带相系，赵翩跹右手持剑，锋芒迭闪。来者势众，短些时候或还可招架，但她心内亦清楚，再如此下去，只会希望渺茫，毫无胜算可言。剑气横扫身周，登时击退一圈包围，她于那罅隙之间抬眸望了眼北墙。

　　再回首，只听刘抑骤然高声下令：“今日谁能抓住赵翩跹，本王重重有赏！不论宝马香车、还是豪宅美人皆不在话下。只有一点……”他扭了扭脖颈，椎骨发出脆硬的声响，语调如同鬼魅游离林间：

　　“本王要，抓活的。”

　　他此令如同振奋人心的佳酿，闻者无不热血沸腾，方才扫退了一波，如今不过眨眼功夫便为新兵所取代，攻势亦较之方才更猛烈许多。

　　赵翩跹深陷阵中，难以自拔，更抽不出暇来看顾衣带尽处的廖晓寒。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何时，她的左臂被尖利的箭镞擦过，鲜血将衣袖濡湿，又顺着臂弯浸入素白的衣带，颜色煞是刺目。

　　但此刻，她心内已有了决断。与其两个人都被抓去，彻底扼住中立派之命脉，决计不如掩护一人逃走来的值得。且廖晓寒这般身板，若真入了诏狱，便是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的，又怎么承受得住。

　　拼杀抵挡一阵，她放出月下蝶影，是非成败，便在此一念之间。正待她要攥住衣带，发力将廖晓寒甩出北墙之外，却蓦然发觉衣带彼端失力，转首看去，见他竟拾了一把弯刀，亲自将衣带割破了，站在腊月寒风之中，面色苍白得像松枝雪色，摇摇欲坠，惊声道：

　　“你干什么！？”

　　廖晓寒摇了摇头，好似终于松了口气，言语分外平和。“小蝴蝶，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赵翩跹闻言，忽觉有些恍惚。她不是叫他不要松手么，他为什么不听？还未待她相问，便听着刘抑冷声道：“这些话留着诏狱中再说吧，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她心里窝火，双目紧紧地钉在他身上。此时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廖晓寒看着身周重又涌上前来的士卒，便要持刀胡乱砍上前与其交锋，却忽觉腰际一紧，方才那条被他割断的衣带竟再度缠过上来，等到有所觉察之时，他已被一股大力甩至空中，往北墙的方向抛去！

　　“小蝴蝶！！”他尖叫出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那被压平的恐惧复若蝎子的螯足，密密麻麻地蛰痛他身上的每一处。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见一把尖刀倏然袭至，眼看就要割断衣带。赵翩跹骤然腾身，同往北墙蹬去，玉如剑刃利落地挑开了刀刃。

　　他以为她会同自己一起走，可那终究是无用的以为，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金翎羽箭自后深深刺入她的肩头，银白色的箭镞进，生生穿透了，张牙舞爪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猩红色的爪牙。

　　“跑！”赵翩跹高声道。此刻只有他跑得远远的，刘抑才会仍对赵廖两家有所忌惮，才不敢轻易对她怎么样。

　　“——不要……唔……”廖晓寒身上还有伤，此刻骤然着地，只觉自己肋骨都摔断几根，一时痛得无法言语。他的身上沾满枯枝败叶，自土尘之中抬眸，望着那高壁护墙，心里卯足了劲儿想要回去，便拼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可颠簸两步，又忽闻墙内一声愤怒的低吼：

　　“都出去给我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尖锐的疼痛让他的神智更加清醒，他知道自己根本就迈不过这堵墙，纵是能够翻越，也只是给她倒添累赘。此刻静思，她要自己跑，是有其用意所在。如今若要救出小蝴蝶，只能回去找赵叔叔与他爹娘另想办法。

　　“……放开我！刘抑你个混蛋！将来有一日你落到本小姐手里，本小姐绝不会再心慈手软，必要杀了你喂野……嗯……”

　　廖晓寒听见她痛苦的声音，此刻脚下似是黏住，无论如何迈不离一步。他怎么能这样走了，任她受三皇子欺辱？依着她宁折不弯的性子，哪怕是死也不肯就范的。

　　“说啊。”刘抑上前一步，伸出手绕至她背后，随意地将那支羽箭上下旋扭着，欣赏着她苍白而扭曲的表情。“翩跹你不是很会说么？怎的又不说了？这么好听的声音，可不能只本王一人独享，你说是不是？说啊！”

　　两行浑浊的泪自廖晓寒面上滑落，两只手紧握成拳而颤抖不止。他此刻恨到了极致，恨自己没本事保护好她，只能看着她被人侮辱，可耳际传来紧急簌簌的踏叶声响，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够于此处停留半刻，只能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赵翩跹死死地咬住嘴唇，剧烈的疼痛几乎令她昏厥。她的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映得面孔更加苍白如纸，只一双眼眸死死剜住身前人，仿佛要将其千刀万剐，密密凌迟。刘抑轻笑，又拿手攫住她的双颊，力气大得她牙骨打颤，不得不松开下唇。

　　鲜血自唇瓣洇染开来，她的唇肿涨如斯，那抹猩红令刘抑感到更加快意，竟倾身探了过去，用唇含住她的。此刻若说他为终于得到了她而兴奋，倒不如说为她将成为他的阶下囚、臣服于自己而感到心折。情难自控时，他的手上松了力道，却不防赵翩跹猛然贴近他，狠狠地用牙齿咬破了他的唇。

　　刘抑却不生气。乖乖的猎物无甚有趣，有些脾性的才反倒更难得。他笑了笑，伸出拇指拭去唇上的鲜血，握在手心里绽开来，“现将罪犯赵翩跹押入诏狱，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

　　另厢，南苑北墙外的杉树林里，廖晓寒扶着摔伤的腿努力地往前跑，几乎虚脱，可身后士卒紧追不舍，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停下来。四肢百骸如同灌入沉铅，每走一步都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站住！别跑……”

　　士卒的声浪袭来，他回头去看，只觉眼前颤晃地模糊起来，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往前跑着，因为这不光牵系着他自己的命，更还有未知的她的命。

　　他要救她，像先前在尧天阁前那般，他想看一只弱小的蝴蝶化作苍鹰展翅翱翔的样子，那也是他心里长久的梦。

　　廖晓寒，你要坚持住。

　　再往前去，烟岚缭绕，溪涧静淌，他往下微微探首，竟是一方数十丈高的沟壑。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脚边碎土因此松动，随地势往下滑去，似天降沙雨，落地无声。廖晓寒摇了摇头，往东拐过一个弯，继续向前趔趄而去，可刚走了几步，兀地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又没有抓手，却是踏空摔落到一个深深的土坑洞里，登时便昏厥过去。因着那坑洞上方枝桠繁茂，他的体力又消耗到了极限，故而不曾发觉这处意外之险。

　　片刻以后，追他的士卒行至此地，却到处找不见他的身影，踌躇莫展之际，忽闻身后有人来唤：“哎，抓到了那小子没有？三皇子要回城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依着眼前形势，他们确是并未抓住廖晓寒，这毋庸置疑。可若直白这么呈答，依着三皇子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指不定会如何定罚，届时必要他们吃些苦头才肯罢休的。

　　其中一人倾身，往沟壑地下看了两眼，而后悄声商量道：“这小子身上有伤，决计跑不了多远，咱们兄弟寻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八成是跳崖下去了吧……”说着，他同身周众人使了使眼色，登时便有人接道：

　　“是啊，我方才见着他跳下去了，这可不关咱们什么事儿！是他自己不要命了。”

　　这时候，问话的人已走到他们跟前儿来，颇没好气色地粗声道：“三皇子让抓的人呢？一群废物！没抓到人，便耐了性子等着回城领罚吧。”

　　他说这话以前，原有些士卒不敢冒着欺瞒之罪谎报的，可话毕了，几乎所有人都改换了态度，觉得为了个本不相干的人而令自己不痛快，这是蠢货的行径。故而众人这厢口径统一，往上报了，三皇子虽面色不佳，可也只是冷哼一声，果真并未怪罪他们。

　　待至襄城诏狱，赵翩跹叫几个士卒压架住往里走去，狱卒头子听说是三皇子驾到，丝毫不敢有所怠慢，紧忙携了钥匙串，领着众人往最近的一件空牢房里行去。只是没走几步，却忽闻三皇子冷言道：“等等。”

　　那狱卒头子倏然止步，又折身近到他跟前，躬身询道：“敢问三皇子还有何吩咐的，小人这便着手去办。”

　　等了片刻，见刘抑似无所反应，狱卒头子便偷着抬眼去瞧。只见微弱不定的地牢灯映在他的脸上，将那抹似有若无的狞笑衬托得格外诡异。自己已在这诏狱之中当了十数年的差，可以说大小场面都见过一番，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令他觉得恐怖。

　　但现下，他却发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他摸不透眼前这位皇家之子的心思。

　　“直接带去审讯室，本王要好好地审问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