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91、第九十一章

　　一番简短的解释，高逐晓只觉眉头似被针扎似的，当下便转过身往屋里去。宋千山随即跟入，见她自衣桁上取了顶素纱帷帽，登时便懂她的心意，自己亦踱至房中收拾。两人在庭院月洞门口再见时，宋千山的脸上却是堆满红疹，几已识不出其本来面目，他反不在意地朝高逐晓笑，手里多了顶浅青纱羃，皎柔如浸玉。

　　高逐晓怔愣片刻，不觉伸出手来，往他的面颊抚去。

　　“你怎么……”

　　话未说完，她的手便被一束温暖攫住。宋千山止住笑意，眉眼淡淡的。

　　“你我二人同去，你既盖了帷帽，我若陡然随之，怕会惹人怀疑。如此，事情便不好办了。”

　　高逐晓摇了摇头，想说自己不是指的这个，却见陈浩昇皱着眉头朝他们疾步走来，问道：

　　“门主和宋少主这是要去寻素娘她们？”

　　高逐晓凝眉肃目，点头示意。陈浩昇见状，却露出浓重的担忧之色，左右瞧这二人，都似轻巧无事一般，自己竟兀自跪下身来，低头拱手道：

　　“门主，宋少主，我知二位侠肝义胆，目中不容邪祟不平事。可如今尧天阁一战才毕了，朝廷更是满城通缉、风雨不止，不是我陈浩昇不信二位，实是此行入城凶险万分难预吉凶。不如我派些兄弟先行打探消息，门主与宋少主得些眉目再往不迟……”

　　高逐晓垂眸看着他，上前去将陈浩昇扶起，“往日倒不见得你的话这样多。”

　　陈浩昇仍旧躬腰拱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闻高逐晓平静反问道：

　　“素娘她们不见，你应是没少派了兄弟去寻，可有结果？”

　　她这话原是明知故问，故显出几分刻薄。若是真有结果，他何苦再来与她通告。可事实如此，陈浩昇心生愧惭，自责更甚，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气氛些微地尴尬，宋千山上前去，将他的身子扶正，微叹道：“素娘临盆在即，早已不容再等了。多拖耗一刻，她们便多一刻的危险。”

　　陈浩昇见他二人决心已定，也知自己留他们不住，便要争取着与他们同去，这样彼此间还能有所照应。高逐晓却径自后撤一步，反躬下身子同他抱拳。陈浩昇有些无措，忙上前扶她，却又觉她人如一株挺松，无论如何不肯起来。

　　“门主，你这是……”他渐也松开手，迟疑道。

　　高逐晓垂首低入臂弯里，虽不见神情，可她语气铮然坚执，便亦如会面以交：

　　“望陈兄恕天迎方才无礼，但求陈兄能够坐镇谒金门，以防朝廷与大徵宗来犯，伤伐无辜。人首之事在前，可见其已有所怀疑，如今不见犯者，不知其背后所谋划为何，更需倍加惕厉。我知陈兄心意，不敢辜负，可此行所查本不宜势众，我们必会多加小心，一定寻回素娘她们……”

　　闻此，陈浩昇目光如炬，只是那炬火之心亦微微润湿，使得燃烧多了几分滞涩。他不再说什么，惟与他们同行至门口，嘱言自多保重。

　　此日天际灰霾氤氲，透不过一寸阳光。已至冬日时节，却亦不见风啸，阴冷如同明铁盖子，沉窒地扣在人头上，叫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快些走，再快些……”身侧，一头束青黑缁撮的男子紧牵着个五六龄的小女孩，神色匆惶地从他们身边擦过，往街头行道里走着。那小女孩似是不满，攒扭着拖沓步子，不肯疾步走。那男子眼珠慌乱地往坊巷周边偷乜，又俯身去同她悄声说话，语气诡异地兼具不安与威胁：

　　“再不走，小心黑甲子将你抓去吃了！”

　　城里人比之他们想象中要稀少，街头零散的叫卖声总是很轻易地被别的声响埋没。

　　比如，铁甲撞击的冰冷锐鸣。

　　宋千山想追上前去，同方才那男子追问几句，却又被高逐晓扯住袖角，素白的帷纱轻轻摇晃。旋即，她调转了头，指向身后一家茶坊。几个身着黑色铁甲、头戴笠形盔的士卒挎着长刀，甫大模厮样地进去了。

　　她抬起手，将帷帘掀开一道窄隙，露出那双明丽的眼眸，启齿对宋千山轻声道：

　　“那人走得急了些，你猝然过去盘问，怕吓着了人。他们现下进了茶坊，我们过去坐着吧，兴许能打听些话来。”

　　宋千山闻言，点了点头，又将那掀开的纱帘重新合拢了，牵着她的手，进了茶坊。

　　进门便听见一阵聒杂声，正是那群士卒。他们此刻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抱了茶碗随意谈笑着，似是捉着了好玩的事，兴致高亢，热闹不迭。高逐晓二人便寻了他们身边的座位坐下，问老板要了一壶清茶。

　　“……要说姿色，怕是没人比那娘子漂亮了！这还是怀着身孕，若单是个清倌儿，啧啧，那我做梦都得醉死了……”

　　一个士卒说着，脸上露出猥琐的笑。他端起面前的茶碗，饮茶吸溜声颇是引人注目，外加他所述话题甚为香艳，故虽是皇家卒卫，旁侧亦有不少茶客频频侧视的。

　　“有这美人儿，你小子还能喝得下这粗茶？”蓦地，他手中茶碗便被身旁士卒笑着夺去，抬手举到高处。

　　“你这话太邪乎，老子不信那美人儿真有那么美，除非你叫老子上手摸摸！老子这双手，可是八洞神仙通过灵的，最灵验不过了。”

　　“可去你的吧！狗嘴子还偏要吐象牙，东庭狱里半夜都是你那狗叫声……”

　　“砰！”

　　那被夺去茶碗的士卒话说至一半，忽闻榆木桌砰然拍响，此间下流的喧嚣瞬息消散，甚而连整座茶坊都无人敢再出声，俱将目光投在那拍案之人身上。

　　他神色冷峻，粗眉横厉，着装与周围士卒并无不同，但见此情状，大抵可猜知他的品阶应是略高于其他士卒的。

　　“够了。”他冷言道，随即端起身前那碗茶，爽利地倾饮而尽，手背展去唇角漏下的茶水，再放下茶碗时，人已站起身来，目光警惕地在屋内扫视一番，又对那群士卒肃言道：

　　“今日的任务还未够数，喝够了就走，别整天娘娘唧唧地废话捅上天去。上头交代过，若是出了岔子，你们祖上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他这番话似是极有震慑力，那群士卒听了，皆默默端起茶碗饮尽，不一时便传来碗托磕响榆木桌的密集闷声，而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去，唯留那略高品阶的士卒仍不肯走，却是朝高逐晓二人看过眼来。

　　宋千山并不理会，纤白手指径自持了茶碗，也没有取下头上纱羃之意。碗沿还未至唇畔，颊侧已忽觉一阵凌厉风势扫过，银白色的刀光映过他泛红的面颊，“咔哒”一声，纱羃已然被人扫落在地。

　　他仍是不紧不忙，好似无事发生般地举起茶碗，轻贴在红色薄唇上，抿了一口，淡淡道：“茶味有些淡。”而后才又缓然扭过头来，正视着那士卒，微笑道：

　　“我与娘子前些日子去了趟肉肆，偏不巧，回来便染上了风疹……”说着，他徐徐放下茶碗，屈指往面上抓挠。

　　“今日是带她去求医，望着这疹子早些好，免得带病染给了别人，就不好了。咳咳……”

　　他轻轻咳嗽着，面色涨得更红。高逐晓原是在思量着那个陌生的称呼，只觉他唤来似是太过自然些，此刻这连声咳嗽又将她惊醒了，慌张侧过身来，伸手抚着他的背脊，像是捋着兔子柔软的毫毛，又如山水画中细细描摹的缱绻涓流，温柔之至。

　　蓦地，似是想到什么，她亦沉沉咳了几声，似是发觉对上了人，又慌忙扭过身去疾咳了。还未等那士卒再说什么，茶坊掌柜便掩着宽大的袖子急匆匆踱来，面色带着些恐惧的嫌恶。

　　“二位若是吃好了，就请快些离开吧，我这店面小，往来客人多，须得腾出些位置来。”

　　他这话是赶客之意无疑，可所赶的人里除过他们两人外，大抵还有一位，只是碍在官家面子，不敢明面上多说什么，可道理是无人不懂的。

　　谁敢在有刀的店里，悠悠坐着吃茶？

　　高逐晓出来时，见那列士卒已往街北走远，这才将宋千山拉至巷角人少处，焦急问道：“你还好么？咳嗽得有些厉害，用不用我拿广陵散……”

　　“不用。”宋千山截然道，“你瞧不出么，我方才是装样子做给他们看的，其实我咳咳……咳……”

　　高逐晓不禁拧眉，语气已有些微微的怒。

　　“你又想骗我。”

　　宋千山牵过她的手，目光越过羃纱探往北面，纱帘后的面色有几分凝重。

　　“阿迎。”

　　高逐晓听他唤自己时声音冷静，没有玩闹的意味，心知此刻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也只得点了点头来，听他往下说。

　　他一贯便是如此，那副身子倒好像是别人的，总不见他关照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她与他亦不过是同样的人。那种超然生死的冷静自持，有时候具有非人性的可怖，但又似刻入心骨的烙印，行之自然，不可磨灭。

　　宋千山朝她低首，浅青色的羃纱便撞入她素白的世界里，恍如雪中碧玉，寒泉余温，无风而自起波澜。

　　“东庭狱里，一定藏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