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92、第九十二章

　　高逐晓与宋千山于业城打探一日，又加此前陈浩昇所述，便更觉素娘她们失踪事出蹊跷。是日跟踪那列士卒，整个午后并不见异状，直到天色黯然，街巷中飘荡着寂悄的冷气，屋檐下悬起的灯笼簌簌摇曳如若摄魄鬼火，才真正见识到那士卒头子口中所言之“任务”为何。

　　“老实点！磨磨唧唧的成什么样子！皇上选中你入襄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再哭闹一句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灰色瓦房门口，一个挺着肚子的女子满面泪痕，左右各被士卒架了，自里往外粗鲁地拖曳。女子原哭得凄厉，又似是被那胁迫唬住，只得死死咬住嘴唇，却仍旧挡不住眸中倾泻的绝望。

　　及至门口，才见一衣着黄褐粗麻布衣的男子踉踉跄跄地冲出来，瞧见那女子被士卒架押着离去，兀地双膝磕地，狠狠地朝着头子叩首。

　　地上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因踩得不均而多有裂隙，两面都是尖利的棱角，可他实在顾不得太多，只不过三五个头的功夫，额上的血已顺着颊线顺流而下，很快便将身前的石板染红。

　　男子一面叩首，一面呜咽求饶：“大人，求求你放过我家娘子！她怀有身孕，身子骨弱，实在经不得惊吓啊……求求你了大人！草民给大人磕头了！”

　　不远处的杂货铺子檐下，高高堆垒着几只破旧的竹笥。高逐晓躲在其后，右手已不觉往腰侧探去，可那份空然令她意识到，自己此行是扮作寻常女子，为不招人怀疑，并不曾携剑。

　　若是放在从前，她心中那团火烧得焦渴难耐，必已冲去救人，外将那群士卒狠揍一顿。可如今，她只能强作镇定地躲在看不见的旮旯里，眼睁睁地纵任这一切发生。

　　士卒头子丝毫不为所动，眉眼间溢满了嫌恶，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挥手给了手下示意，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那些无望的叩首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笑话，看过了，没有丝毫留意的必要。

　　高逐晓心中默然苦笑。不知何时，她竟也学会了劝自己，要以大局为重。

　　蓦地，右手被人牵起，纤细的骨节如川流般自她的指缝中流过，同她五指相扣。高逐晓回过头去，便见宋千山对她轻摇了摇头，只是将她的手扣得更紧。

　　待那行士卒走远，背影化作模糊的黑点，他们亦从竹笥后走出。天色已然黑透，前面的路却越发清晰。男子跪匍在冰凉的石板路上，身子因着哭泣而不住地颤抖，如同冬夜无处着家又被人遗忘的猫。经过他身前时，高逐晓很想要蹲下来安慰他，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吧。”宋千山道，一手早屈握成拳。

　　他们一路随着士卒来到城东庭狱。门口点了数盏膏灯，于灯盏中毫无规律地跳跃着，似是见了人来而兴奋不已。头子将那女子交予门前的两名侍卫，又说了些什么，因着距离太远不能听清。交代完，他又回过头来，于周边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异状，便携那列士卒转身离开了。

　　女子被人挟着带入庭狱，黑沉的大门短暂地开启，狭长的甬道难以望尽，只能瞧见里面墙上的地牢灯，明亮得让人惊悚。

　　整座庭狱建制巍峨，恍如宫城一角。四根髹了黑漆的檐柱被烛光映得发白，狱门正上方，狴犴伸出尖利的獠牙，于这明灭之间凶悍地垂视万物。周边四壁皆有守卫把守，每面估约七人，这还是最里的一层。

　　以这层为中心往外延伸，每十五丈便又有环状的防卫圈，真可算将庭狱围得水泄不通。若是就此硬闯，唯他二人是万不能行的。但事已至此，高逐晓心内强烈地预感，失踪的素娘与小沫应是在此无疑。

　　是夜，他们便宿在业城的一家小驿馆内。

　　清夜无尘，却不见月色。他们坐在房中，烛光在地上交叠出细细的影。

　　高逐晓立在窗畔，微风入室，卷起她的衣角。天眼见入了冬，夜里更加寒凉，可她仍固执地站着，这样才更加清醒。

　　宋千山自榻上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后。他知道她心中难熬，自己亦没好过到哪去，却仍不忍心，伸出手想要将窗子阖上，却见她忽地扭过头来，目色在烛光掩映下幽黑而明亮。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须得想法子进到庭狱，探个清楚。”高逐晓坚定道。

　　宋千山凝眉，点了点头。

　　“可该从何处突破为佳？且不论戍卒人数多少，我们纵是硬闯进去，救下那些女子，亦不能够捣除根源。一个小小的业城尚且如此，可见这‘汲子望仙’乃是张大网，各地身怀六甲的女子最后都要送往襄城去。若贸然袭刺，怕是会打草惊蛇。”

　　他抬眸，往窗外看去，黑浓的夜色之中，些微亮着几盏灯火，却又似摇摇欲坠，稍微猛烈的劲风都能将之吹熄，为无际的黑暗团庆。

　　高逐晓随他的视线游远，淡淡道：“我明白你的顾虑，并不打算硬闯。”

　　宋千山低头看她，问道：“你已有了主意？”

　　不知为何，她脸上那种淡然气总令他感到些许不安，可他又说不上来究极何处，便灌注了全心精力注视着她，好像她再出口，人便飘然而去一般。

　　高逐晓朝他笑笑，语气自若：“我可以扮作怀孕的女子，如此轻松便可入庭狱，可算作最不费力的法子。此后有所动向，我能够率先得知。若有意外，我亦可见机行事……”

　　“不行。”她甫然话毕，便被他无情截断了，手腕也叫他紧紧攥住，仿佛她此刻便要消失似的。

　　高逐晓闻言，抬眸同他对视，反问道：“为何不行？”

　　“你独自入庭狱，太危险了，我看不到你……”宋千山又扯了扯她的手，令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胸前。胸口起伏不定，那颗心匆忙得忘记喘息。

　　“我们再想想，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办法当然会有，若无限制去想，兴许还会有更多。可是与素娘一样的女子该要如何呢？你可以等，我亦能够等，可她们却不能再等了。”

　　高逐晓的眸色在一瞬间蒙上了晦暗，窗外的灯星好像又熄灭了几颗。她想要将手自他的胸前抽离，可宋千山攥得极紧，她如何也收不回来，垂首叹息道：

　　“‘汲子望仙’究竟为何，如今并无人确切知晓。可我绝不信，她们被抓去只是做皇帝的客……那些蛰伏于黑暗中的秘密，不为人所见的，我想将它完本揭开，只是这样平凡的愿望而已。”

　　“所以，”她抬起头，神色较之方才的坚定，似多了几分坦然，“你别拦着我。”

　　所以武林中所谓侠，那是别人给的称号，没有人自觉冠以侠之名，因为他知自己所求也不过如此，平凡不足为道。

　　不同处在于，侠以身卫道，愿万灯皆明。

　　“那你呢？你去揭开秘密，去拯救别人，若你身陷囹圄，又有谁来救你？”宋千山的声音略提了些，语气渐趋激烈。

　　“我想救你，可你从不肯给我机会。阿迎，你有没有觉得，你太自私了些……”

　　宋千山一字一顿地说着，兀地又想到什么，唇角溢出一抹干枯的苦笑。

　　“是，在这世上，我想要救的人，从来都是如此自私，机会于我只是个笑话罢了，你也不过与他们一样。”

　　高逐晓闻言，只觉一根利刺扎入胸口，自心房疼到指尖，以致于她抚在他胸前的手难抑地颤抖着。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终于松开了手，任她收回。

　　她苦涩地笑。他说起这样的话，真不惜代价，行至极处连自己也要刺伤三分。可那又如何呢？她知道她的结局，她不会死在这儿的，不是么？

　　一种奇异的痛涌上心间，却带着几分隐秘的快乐。

　　只有她自己懂的，生死游戏。

　　“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她静静道，那种镇静有种超脱人世的不真实。

　　宋千山忽地伸手，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几乎要把她揉碎在心里。他的眉眼都落在她身后，她看不到，索性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感受他的呼吸与心跳。

　　若行此计，今夜便是离别前夕。

　　“我总不知道，你如何有了这样的自信。可你知道么？你若不在我身边，纵是再信誓旦旦的承诺，我都信不过……”

　　话毕，高逐晓忽觉后颈一紧，随即伴着温热的疼痛落下，他却不松口，就这么咬着，亦不做别的什么动作。

　　她疼得微微皱眉，想着，如此便更不能告诉他，她是如何有了这般自信。

　　“你咬我就能相信我了么？那你便咬着吧。”方才的气氛太过凝着，高逐晓想让他宽心些，便松了语气，同他讲玩笑。

　　可宋千山听了这话，反张口松开她来，又伸手去抚她颈上的咬痕，视线亦移往那处，语气中听不出所然。

　　“我并不信。”

　　高逐晓觉得他的手凉凉的，不禁微微缩了脖子，他的手却已然上移至她脑后，稳稳地固定住，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与自己一隙不留地贴在一起，吻住了她的唇，不容她再出语驳言。

　　窗外长夜寂寥，黑暗弥漫，唯余一室温热，烛影摇曳，像极了黎明破晓前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