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90、第九十章

　　那夜月凉如水，秋意自寂寥的庭院蔓延至她心里，又在心底播种，待往后去结出挂血的利刃，落地犀利瞬刻，便昭告着此生遽逝，再无其他可能。

　　“——不！”

　　高逐晓忽地惊醒过来，觉得那个梦实在过于真实，真实得令她恐惧。可床头榻侧，太虚镜又默默地发出绿莹莹的光，叫她一时分辨不清，方才所思所想，究竟是梦中幻境，还是实际所见。经此一处，她睡意全无，只拾了太虚镜收回袖中，而后便是彻首的久坐。

　　原来即便她眼睁睁盯着月亮移转，也不能够抓住它消逝的步伐，到了黎明破晓时，光芒便不由分说地黯淡散去，那是种不能把握的感觉，令她分外无力。

　　她好像亲眼看到，她不是死在别人手里。这个别人指除过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如果这是真的。

　　一缕金色的柔光自窗中洒在她的面庞，不久，她被巨大的暖意团绕住，抬眸对上骄傲的阳，漆黑的眸子被照透了，清泪自眼底流出，却留下了已知无尽的无措，和那不知是否是恐惧的无边麻木。

　　若结局如此，她又该怎样面对那未及的往后余生？

　　那日很安静，安静得有些离奇。她没有同大家一起用饭，亦没有人来找过她，仿佛忽然被遗忘的枯叶，自木枝上幽静地脱落，而后沉入泥泞中，悄无声息。

　　直到傍晚将近戌时，忽有人面色匆急地携刀闯入她的院子，无措地晃着她的手臂，她才好似大梦方醒，看清来人是那日她于谒金门遇到陈浩昇时的男孩时，拧眉镇静道：

　　“别慌，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男孩立在原地，胸口因疾奔而剧烈地起伏，他说话甚还带着些哭腔，令高逐晓愈发紧张起来。

　　“他们……他们闯进来了！杀了许多人……”

　　剩下的话，高逐晓没有听完，无需赘言，她也大致清楚男孩口中的“他们”是为何许人也。她跟随他走着，步履生风来到中庭。

　　奇怪的是，此处只幽幽点了几盏灯火，却见不着半个人影。她凝眸细察，周边虽有些踩踏的混乱，但并未有血迹出现。难道找错了地方？

　　正当高逐晓疑窦丛生，转过身来想要追问男孩时，却忽闻耳畔传来噼里啪啦震天的响声，将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瞧，却见陈浩昇手中持了两挂红鞭，引绳点燃之后迅疾甩远了，捂住耳朵朝她笑着高声喊了句：

　　“门主，生辰快乐！”

　　高逐晓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手中的迎天剑一时怔愣，同她此刻心境无二。

　　她的，生辰么？

　　“阿迎。”

　　鞭炮炸噪声方过，她便见一人着素青长袍自西面檐下而来，手中还捧着只白瓷碗。在间杂着微茫四野的黑漆之中，白汽自内缓缓蒸出。宋千山的眼睛在那橘光的映照下，温润而明亮。他朝高逐晓走来，伸出一只手来，引着她将长铗拨入鞘里。

　　那只手太过温柔，剑刃擦磨，却默然无声。收毕，她的手仍被他牵在手心，那股暖意似能瞬融高山寒涧，在她的心间漾成无声溪流，淌过身上的每寸皮肤。

　　不知何时，这方庭院之中，已架设了许多桌椅，观来虽有些朴素简陋，可门中弟子面上的笑靥却为其增添平淡的柔辉。宋千山牵她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几前坐下，将热腾腾的长寿面放在她身前，眉间笑如繁杏般意浓。

　　“阿迎，生辰快乐。”他轻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长寿面，你快尝尝。”

　　高逐晓从他手中接过竹筷，垂眸看着碗中莹白的面，唇角弯了弯，目光却依旧平和。

　　“这是我活过的第十九年，好快啊……我在镜中看自己时，她亦像这般年青。”

　　宋千山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总觉有些怪怪的，可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不想因此而搅扰众人兴致，故并未多想，只忆及往昔而感慨：“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初时于即皋门见到你，你才不过七岁，转眼间却已近桃李芳华。”

　　他伸手指了指胸口，笑道：“不过，你在我心里，何时都是年青的。哪怕你到百岁，华发白首，我仍旧会记得你此时最美的样子。”

　　“会么？”高逐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却并不为寻找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宋千山伸出手来，轻抚上她垂肩的黑发，反问她道：“你不信我么？”

　　“我信你。”她毫无犹豫，脱口而出。高逐晓没有撒谎，她确实相信他会永远地记得她年青时的模样，她不信的只是别的。

　　宋千山听到她的回答，亦会心笑开，不再多说什么，只拿眼神催促她紧些吃面。

　　高逐晓点点头，操起竹筷挑起那长长的面条，良久看着，忽而又似想到什么，侧首望着他，绕有些兴致地问道：

　　“你不是说，你不会做长寿面么？从前在即皋门的时候，我每回生辰都央你下厨，你都不肯的，今日怎么愿意亲手煮面了？”

　　宋千山闻言，径自笑了笑，视线落到那碗长寿面上，对她说：“其实，你每年的生辰，我都有做过许多，只是你从未尝过罢了。”

　　“你既然做了，为何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做给我吃。”高逐晓听见他的话，感觉有些讶然。若不是今日问起，她竟始终不知，他原是做过的。

　　宋千山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我那时总觉得，你应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哪怕是一碗长寿面。我试过许多次，每回让老六……”蓦地提及此，他似骤然被一根陈年软刺扎中，凝噎顿住片刻，后再接续前话时，语调可以闻见地黯淡几分。

　　“……每回让人尝起味道，他总说不够好吃，仍需努力。我是在离开许久后，方觉应是他信口胡沁，只是想自己尝鲜罢了。可那时候，我已不在即皋门中了。”

　　高逐晓原是想笑，可听完他所说，又笑不出来。思及往日至今，前尘旧事，她总觉这十数年必未白活，因为那塑封的尘与土实在太过厚重，厚重得仿佛寻常人的半生。

　　“你是太过认真了。”高逐晓说道，“人生苦短，许多事都无需这般认真”。

　　吃面时，她见素娘带着门中几个子弟来上菜，虽是寻常的食材，可今日特殊，菜品较之往常还是丰富许多，除过荤素搭配的主菜，另还做了许多糕点，看得出他们为了她的生辰，花费了不少心力。

　　高逐晓觉得感激，待他们上过了菜，唤他们一起坐下用饭。再坐回自己的位置时，却听宋千山兀地淡声道：

　　“我知道，但你的事在我这里，与许多事都不一样。有些事情太过认真，事后便会生悔，可唯独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高逐晓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再也不需要说。他们之间早已两心相知，无需多言了。

　　这桌似是有意设下的，只有她和宋千山两个人。一碗长寿面还没用多少，素娘便挺着肚子朝他们走过来。陈浩昇见状，颇有意地疾利咳嗽数声，可素娘似乎全不在意。高逐晓见她过来，忙招呼她坐下，邀她一起用饭。

　　“素娘近日身子可还好？今日辛苦你们了。”高逐晓瞧了眼她隆得高高的腹，微笑道：“应该要不了多少时日了？”

　　素娘闻言，面上亦欣喜，脸颊上染了些淡淡的红。

　　“应不到一月了……”

　　随后，她拾起竹筷来，颇为骄傲地同高逐晓介绍着这出自她手的硕果，一面介绍着，一面夹了每道菜到高逐晓的碗中。高逐晓耐不住她的热情，到了最后，那碗长寿面简直累成山珍大杂烩，看得宋千山亦哑口无言。

　　日后同他说起此事时，高逐晓时常还是觉得有趣。

　　“没想到第一次吃你做的长寿面，竟是这般丰盛。”

　　宋千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是啊，想再没有比你吃的这碗更丰盛的了。”

　　高逐晓笑笑，心内略略拨算，距那日她生辰也已过半月有余，不知素娘的孩子是否已经出生。思及此前她来找自己卦算男女，便觉也同她颇有缘分，心下打算去往她的住处瞧一瞧。

　　只是，还未等她拨出时间来，却见着冬日寒天里，陈浩昇满头急汗地冲到她的院子里，说人已不见了。

　　高逐晓拧眉，见着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并不似那日撒谎情状，当下便让他先冷静下来，问清楚此中缘由。

　　陈浩昇伸手，自额上抹去已然被风吹冷的汗，拱手道：

　　“近日城中颇是不太平，素娘同其他几位娘子又怀有身孕，我前些时日便叮嘱过她们，若有需要往城中采买的，告诉兄弟们，让他们去就行。可素娘那性子门主也知道，要强得很，自前日午后去了业城，直至现在都没有回来，牛二此刻都要急死了！”

　　高逐晓闻言，呼吸渐趋急促，“只素娘一人未归么？许是因事在城中宿下，多待了几日？”

　　陈浩昇摆手，觉得这个说法并不能胜释。

　　“素娘前日进城，带了两位娘子，一位叫小沫，同是怀有身孕的，另一位是风娘，年只十五。可昨日只风娘一人回来，反问起我可否见到素娘她们。”

　　“素娘采买从来酉时前归，这许久来从未破例，且这已过了两日还未回，我担心是出事了！”

　　高逐晓蓦地思及素娘的身子，又紧着问道：“业城内的医馆可曾有去寻过，她或许……”

　　可话还未说完，便被陈浩昇倏然打断，沉重地叹了口气。

　　“大大小小的医馆，我全都派兄弟找过一遍，都说不曾见她们来过。”

　　良久，三人间沉默如斯，只余冬月的冷风拂过院中枯草枝桠，轻轻地颤动着。陈浩昇粗实的拳头握得极紧，眸中似极为愤恨，氤氲着淡淡的水汽。终是他率先打破了这方静默，只是语调暗惨惨，似是沉入暗不见底的黑洞：

　　“我只担心她们此回失踪，是同朝廷‘汲子望仙’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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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至此，终于完结了！（长舒一口气）
这一卷是我觉得比之前两卷稍微更好一些的，关于写文我还在不断地摸索和学习。最近觉得输入不太够了，剩下一卷我希望比之前写得更好。虽然我不想断更，但我发现适当的断更有助于提升质量（bushi），所以可能又要暂时离开一下了。说不在意数据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在写的每一章内容都有我的考量，行文上或许和许多作者不太一样，我已经尽可能地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希望能够最好地完成这个故事。今天又发现了一个宝藏太太，文风笔触我特别喜欢，她的文写得很好，我要向她学习！（怎么会有人把偷懒看文说得这么正派堂皇的）
下周，我们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