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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过了年,人们陆续离家,先是在市里务工的人走了一批,再是读书的人,蔚然读高三,过了初八便启程返校了。付宇正月十六才开学,他不急着去学校,悠悠哉哉地在家过元宵节。

      村里年年在正月十五举办撒灯的活动,据大人们说,这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传统,由各家各户出资,交给大队统一做灯盏,灯盏通常是用纸将锯末或者米糠包起来,以煤油浸泡上一天。到了十五这天,锣鼓队和撒灯队早早地做好准备,待天一黑,便敲锣打鼓,抬上装着灯盏的大箩筐,走街串巷地撒灯,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点燃撒在路面上的灯盏,一簇簇火苗次第窜起,形成长长的火龙,火龙从这条街延伸到那条街,再钻进每户人家。

      村民们自己也会浸泡一些玉米芯和松塔,分成小堆撒在自家院子里,院里和巷子里的火光将黑夜照得亮堂堂的,再添上阵阵鞭炮声鼓声锣声,还有大人和孩子的笑闹声,比除夕那天还要热闹。

      今年依旧有撒灯的活动,付宇像往年一样做了两盏灯笼,用铁丝围着罐头瓶的瓶口绕两圈,隔开相等的距离,分出三根,绑在木头棍上,在瓶底固定小半根蜡烛,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简易灯笼。

      吃过元宵后,他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带上火勾出去撒灯,大部队尚未过来,但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声。他在正房两侧各撒一堆,然后从屋门往外,直到大门口,撒了六堆,站在大门口向东望,看到隔壁村已经撒到了野外,火龙烧得只剩星星点点的火光,忽明忽灭。

      他靠在门垛上等着撒灯队,天很冷,没多会儿就把人冻透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拢在罐头瓶口处,靠着蜡烛燃烧散发的那点子热来取暖。

      曲桂云和付振国看了半天元宵晚会,不见外头有动静,付宇也一直没回屋,她起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了看,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影,她心里知道他没走远,但是看不到人,总觉得不踏实,于是走到屋门口,打开门叫了他一声,很快就听到了回应,她问,“你不冷吗?”

      “不冷。”付宇依旧蹲在那里,听着撒灯队的锣鼓声由远及近,大概要撒到他们这条街了。

      曲桂云还是心疼付宇在外面挨冻,回屋拿了一副手套给他送去。撒灯队从后街拐了过来,付宇没接手套,站起来迎着撒灯队跑去,曲桂云喊他好几声,被淹没在锣鼓声中,她被火光闪花了眼,前方人头攒动,无法分辨出哪个是付宇。

      付宇在队伍里看到了付炜,不知道她跑了多少条街,双手已经被烟气熏得黑乎乎的,脸上也脏兮兮的,付宇让她擦擦脸,付炜用袖子抹了一把,更脏了,付宇没带纸,想帮她擦了,可身上穿的是过年买的新衣裳,舍不得。

      付炜见他左掏右掏,掏了把空气,她又抹了把脸,“没事儿,脏着吧。”她心态好,不在乎这个。

      腊月时,付炜多了个弟弟,是家里从外头抱回个男孩儿,说是两个未婚生育的学生,孩子生下来了,男的跑了,女的自己养不起,即使是个男孩儿也不得不送了人。亲戚们来看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儿,她也坐在旁边瞧着。

      黑不溜秋,跟她一样,随她了。她接纳了他。

      亲戚们走了以后,她出去玩儿,路过聚堆聊天儿的大人,看到她,都噤了声,眼神躲躲闪闪,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去,那些人在说什么八卦,她非常清楚,但又怎样呢?她并不觉得那个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孩儿对她是个威胁,她在家里的地位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崩塌,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以后他们都得靠她养活,包括这个小孩儿。

      火苗被风吹得东摇西晃,付宇用鞋把散落的玉米棒踢到一起,他没再像往年那样跟着撒灯队跑,而是站在大门口看着火龙一点一点燃起,烧得极旺,又慢慢熄灭,留下一堆堆红彤彤的灰烬,风一吹,尽力展现出最后一丝热烈后,便纷纷扬扬地随风走了。

      待整条街重新归于黑暗,付宇才慢吞吞关上大门回了屋。

      曲桂云听到付宇回来了,喊他去洗手洗脸。

      付宇应了声,去后屋舀了一瓢凉水,用暖壶里的热水怼成温水,仔细洗了手上沾了的油污,洗完回到自己的屋里脱衣睡觉。

      去学校的头一天,荣花叫付宇去吃饭,包的羊肉丸儿的饺子,就腊八蒜,付宇爱吃泡蒜的醋,辣辣的,能辣出眼泪来,他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荣花给他塞了点儿钱,让他收好,“别人都没有,就你有,拿着买点好吃的。”

      付宇没有推脱,收了钱,带着去了学校,他想着抽个周末,去找蔚然请她吃饭。他打听了,只要坐一趟公交车就能到蔚然的高中,可他不太敢去找她,他觉得踏进那道门,需要非常大的勇气,他不配。

      蔚然每隔周给付韵打个电话,说三分钟近况,付韵叮嘱她这周末别出去瞎逛,付宇可能会来找她,蔚然不解,问她,“我在哪儿等他?”

      “哎呀,他没说。”付韵一拍脑袋,“你要不在教室里等?”

      蔚然感到很离谱,“他说一定会来吗?”

      “可能去。”付韵也不是很确定,但付宇跟她打听了,应该是会去的。

      蔚然无语,宿舍没有安装电话,她是用公共电话跟家里联系的,平时在学校基本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她不知道付宇在哪里,什么时候来,不过她也没时间去顾及这些事。

      周末两天都在教室里自习,付宇并没来找她,又过了一周,仍然没有来。

      蔚然第三周给付韵打电话时问,“付宇还来吗?”

      “他没去吗?”付韵嘀咕着,“他也没再给我打电话,回头我问问你大舅。”

      “别问了。”蔚然决定不干等着了,付宇兴许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付韵却当真了。

      再到周末时,蔚然和舍友去爬了山,听说山上有一眼泉,喝了可以心想事成,尽管老师们强调那都是迷信,不要一窝蜂地往那边挤,但大家依然去爬那座并不高的山,喝两口沁凉的泉水,真也好,假也罢,凡事总要做一做。

      蔚然爬完山回宿舍洗了衣服,吃了晚饭去上晚自习,看到课桌上放了个小卖部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她打开瞅了瞅,是些乱七八糟的零食,袋子里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

      找你吃饭,你不在,我走了。

      落款是付宇。

      前桌的男同学告诉她,下午有个男生来找她,很高,一头卷毛,挺帅的,对方不怀好意地笑,“从前没见过他呢,谁呀?”

      “我弟。”蔚然翻出数学练习册,低头做题。这个付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出去的时候来了,也不知道他找她有什么事。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就是单纯想一起吃顿饭。

      付宇没见着蔚然,也没找到乔治,他在校园里面瞎逛,碰到了很多人,他们都穿着印有XX高中字样的天蓝白校服。他也有校服,也是蓝白色,但颜色比他们的深一些,他不懂色号,只觉得蓝白色和蓝白色有很大的不同。

      他想,他的衣裳不如他们的好看。

      他的学校不如他们的大,不如他们的宽敞,不如他们的食堂多,不如他们的楼高。

      溜达了一大圈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去宿舍楼后面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子零食,托托蔚然的同学把袋子放到她的课桌上。都是他们小时候吃过的。秋天是药材收获的季节,周末和十一放假,他们帮家里干完活儿后,会去种药材的大户那里打工,按斤算工钱,从早干到中午,回家吃点饭,再去干,一直干到傍晚,然后拿着钱去村里的小卖部买辣条和酸梅粉,一口辣条一口酸梅粉,边走边吃,美得很。

      不过蔚然很少买零食,她把钱攒起来,基本不花,付柔问她攒那点钱能干什么用,蔚然说买件衬衣穿。

      因为蔚承志出了点事,欠了很多外债,蔚然常年穿付音淘汰下来的衣裳和鞋子,与她的年纪十分不匹配,村西有两家姓洪的,是兄弟俩,他们两家生出来的男孩儿特别招人烦,总爱蛐蛐儿蔚然,笑话她学习好有什么用,家里那么穷,买不起新衣服,穿得像五十岁的老大娘。

      蔚然只当没听到,但眼圈儿红红的。

      付柔可不惯着他们,叉腰大骂他俩是癞蛤蟆,衣裳再新再好看,也遮不住丑。两人骂不过付柔,又不敢动手,付柔发起疯来会去点了他们家房子。

      骂完那俩□□,付柔又回过头来数落蔚然,“长嘴干嘛用的,骂他们啊。”

      蔚然木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付柔啐了一口,“他们不要脸,你也不要脸,你要脸,就受欺负。”见蔚然仍是不言语,付柔暗自生闷气,心想,她这个表姐果然是读书读傻了。

      付宇回了学校,得空给付柔和蔚青电话,付柔的话很多,从早上起床发生了什么,一直讲到晚上睡觉发生了什么。蔚青的话少,而且显得很累,常常说不到几句话就开始哈欠连天。

      一张IC卡很快就用光了,付柔给付宇买了几回,她习惯了和付宇煲电话粥,能抵掉一天的疲惫。

      付音的邻居们张罗着给她找对象,付音以她年纪还小给推拒了,“虚岁才十九呢,刚成年,找哪门子对象。”

      邻居却说,“嗨,小年轻早点儿找对象好,多处几个,挑个有钱的。”

      付柔撇嘴,她才不找有钱的。他们村儿的那几个爆发户,瞅着就让人讨厌,有几个臭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成天嗞个大黄牙呜哩哇啦,闹心吧啦的,市里头那些有钱人跟他们一个德行。她要是找他们那样的,家里绝对没一天安生日子,天天掀房顶吧。

      邻居说她,“还是年轻啊,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就知道有钱的好了。”

      付柔不信那个邪,她有手有脚的,到哪儿吃不上一口饭呢。

      曲桂云说她,那会儿用心读点书多好,像蔚然似的,考个大学出去了,多享福。

      付柔确实很羡慕蔚然,但她也得有那个脑子才行啊,让她坐那儿做数学题,她能蛄蛹成蛆,她自嘲地笑,“我没那命,能活成啥样就啥样吧,肯定饿不死。”

      再说蔚然考上大学也没多好过,蔚然填报志愿时,远在外地打工的蔚承志要回来给她参谋,她没有让蔚承志参与,一个人去了学校,蔚承志满世界让人找她,未果,气得他连夜返回了工地。

      到最后一天,蔚然才给蔚承志打了个电话,说填完志愿了,蔚承志问她填的是土木工程吗,蔚然说不是,蔚承志听完爆骂一通,骂完把手机摔墙上了。

      晚上的时候,和蔚承志一起打工的付韵打回电话来,让蔚然给蔚承志道个歉,蔚然不为所动,付韵骂她,“你爸千里迢迢坐车回去找你,你倒好,不说句谢谢,还跑了,养你这些年是为了让你气我们的?啊?你个白眼狼。”

      “我不想干土木。”

      “不干这个你能干什么?”付韵骂得不解气,恨不得穿过话筒扇蔚然两巴掌,“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到头来供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儿,你爸气得两天没吃饭了。”

      “狼心狗肺,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爸说了,自己想办法念大学吧。”

      蔚然漠然地听付韵一句接一句的骂,心里琢磨着怎么搞钱,好像有点难。自从她反抗蔚承志,被他拿碗砸了头后,她便再也没有听过他的话。

      很快,亲戚们都知道了蔚然一意孤行,填报了一个没有未来的志愿,虽然考上了大学,却白考了。

      但荣花一反常态,在付韵再次打回电话时,她夺过话筒,让付韵告诉蔚承志,不想供孩子读书就别供了,她来供,蔚承志不想和荣花起冲突,就此没再往回打电话,荣花去银行取了现金给到蔚然,“别听你爸的,拿着去上学,算我借你们的,回头我找你爸还。”

      蔚然揣着荣花给的钱,带着迷茫,坐车到了付音那里,付音给蔚然买了两身新衣裳,然后塞了200块钱,付振民给她买了个大行李箱,也塞了200块钱,付柔给她买了吃的东西,让她在火车上吃。

      蔚然临行前,蔚青忙得走不脱,付宇来了,他们在付音家里吃了午饭,便出发去往车站。

      车站外面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学生,有返校的,有刚考上大学的,其余的是送学生的家长,蔚然推着行李箱,与大家挥手告别,付柔看着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跟付音说,“我大姑父真狠。”

      付音一手牵着于静,一手拽着付宇,和付柔前后脚往外挤,“不狠也不是你大姑父。”

      “别人都是爹妈送到大学去,她一个人坐24个小时火车,就不怕她丢了?”

      付音叹口气,蔚承志不送蔚然,他们想着让付振民或者于学明送,蔚然拒绝了,说有同学跟她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同学爸爸会和同学一起去,她跟着他们就好,来回车票不便宜,不必花那个钱。

      别看蔚然年纪小,但主意正,蔚承志怎么打她,她都是那个主意。这两个人天生相克一样,一个让往东,一个就偏要往西,这回闹出高考志愿的事儿,更是让他们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雪上加霜。

      付韵偷偷地托他们给蔚然置办上学的东西,说等她回来给他们钱。付韵不叮嘱,他们也是要给的,有能力的多给些,没能力的少给些,至少别让蔚然在学校里太寒碜了。

      蔚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蔚承志断言她会完蛋,等待她的妥协,但她顺利地到达了她的大学,独自办理了各种手续,扛着被褥在一众家长和学生中穿梭,找到了宿舍,默默地铺好了床,出去买了洗漱用品,吃了顿饱饭。

      夜幕降临后,她把自己擦洗干净,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后知后觉地掉起了眼泪。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能会一片光明,可能会陷入黑暗。

      但她不畏惧。

      接到蔚然一切平安的消息后,荣花炖了一锅排骨,叫付宇去吃。

      付宇正在听邻居们凑堆儿聊天,议论蔚然。

      “这蔚大傻真行。”

      “人家可不傻,学习那么好,哪儿傻了?就是不太爱说话。”

      “是呢,平时瞅着她不声不响的,让干啥就干啥,这回把她爹气的,快翻白眼儿了。”

      “该,看蔚承志还成天吆五喝六的不,整条街都听到他嚷嚷了,和他爹一样。”

      “然然学习好,又能干,放了学就往回跑,帮他俩干活儿,我下地回来还得自己做饭,人两口子回家吃现成的,有这样的闺女还不知足,动不动又打又骂的。”

      “考出去可别回来了,在外面干点啥都比在土里刨食儿强。”

      “还是命好。”

      付宇慢慢起身,去荣花那里吃了排骨,他觉得这顿饭格外香。

      他的表姐真厉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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