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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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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亚瑟内心的满腔疑问,巴弗灭是听不见了。当然,这种情况下,他即使听见也不可能解答。
原本闭合的眼睛已然睁开,巴弗灭没有在意自己眼瞳中的那圈金色,他摊开掌心,仿佛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握在其上,随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将拳头重新攥紧,力气之大,仿佛捏碎什么一样。
【灵魂辉光】。
仿佛对满室的喧闹闻所未闻,巴弗灭在心中再次重复这个魔法。
这是属于塞勒涅的魔法,只有他们这些奉行塞勒涅为正神、全身心信奉塞勒涅的人,才有可能习得。
而能在这种时候,被巴弗灭拿出来,自然也绝非凡品,更不用提,他最开始还经过了那么漫长的蓄力和被保护了。
要知道,战场上,一瞬间的松懈都有可能改变局势...若非这个魔法足够强力,他又何必做出这幅姿态来?
巴弗灭看着面前这些骑士拉住虚幻的缰绳,紧张地握紧手中的银白长木仓,他冷哼一声,像是在嘲笑这些人的不自量力。
唯一有可能出错的神降已然成立,而【灵魂辉光】最后的收尾,从小就组织收养、投身于塞勒涅怀抱的巴弗灭当然不可能失误。
显现吧,我的神...塞勒涅。
内心世界昏沉的黑暗中,巴弗灭伸出手,一道虚幻的人影将金色的指尖搭在他的手上。
拥有散乱长发发女性佩戴着狮子的首级,只有金色轮廓的人影没有表情,但能让人感受到祂善意的目光,如同母亲看向自己的孩子一般的温柔与宽容。
这就是神降术,巴弗灭动了动唇,无声地道,作为祂的信徒,他当然准备好了与塞勒涅相配的法术。
【人受神恩赐所获之物,即是灵魂之辉光!】
霎那间,所有的黑暗都被明亮的金光覆盖,徒留下金色虚影上,兽首黑色的眼睛。
“...圣主在上!那是什么?”
最先传进谢虞耳中的,是一楼的骚乱声。
被茅草旅馆老板萨米保护起来的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安全,已经从最开始的忐忑慢慢放松下来。
不清楚萨米在付出怎样代价的情况下,被保护罩隔离的一楼客人,甚至有些开始点评起亚瑟和塞勒涅之间的局势来。
可即使如此,即使自认为安全无恙,即使觉得自己再无法被威胁,震撼的呼声、跪在地上的声音也伴随着巴弗灭的睁眼络绎不绝,谢虞甚至听到了有人磕头,久经锻炼的□□疯狂地撞击木板,留下的只有狂热。
而原本伏在护栏上、紧张观摩战局的米德洛,他刚刚像是对谢虞的状态熟视无睹一般,此刻却也张大嘴巴,他瞪圆的眼睛之中,映出了一片澄亮的金色。
...这是什么情况?
刚刚才因为【博爱雨露】勉强站起来的谢虞听到一楼传来与原本截然不同的声音,他顾不上额上的汗珠,挣扎地往下看去。
面带疤痕的黑发少年手中已经不再持刀,刻有铭文的弯刀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不是稀少罕有的炼金术制成的钢刃,只是集市里随手买来、不合心意的菜刀一般。
而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注视着黑发少年,那些披甲持木仓的骑士更是目光专注,恨不能将眼睛黏在他身上。
“不行...!打不进去、防守太严密了!”
又是一木仓刺出,即使坐在魔法构成的马匹上,占据天然而然的地理优势,骑士也难以重创敌人。
毕竟是室内的一层,无论是高度还是地形,都完全限制了这群领主手底下、用于战争的骑士发挥。
“列蝴蝶阵!”作为“天赐领主”亚瑟身边最受重用的士官,乔利咬牙开口道:“不用管其他人,针对中间那小子打!”
是,最开始,他们确实能够凭借训练有素的机动性稳扎稳打,牢牢占据上风。但现在的情况是,对面的那个黑发小子明显在蓄力什么恐怖的法术。
而在乔利他们知道这点的同时,黑发小子带来的那几个人明显也对这个情况一清二楚。
普通攻击就不说了,如果用上长木仓的铭文、或是附带上一丝魔法,那些塞勒涅的简直就是命都不要、硬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
一直跟随名声远扬的“天赐领主”,乔利还算清楚这些魔法师的蓄力到底有多么恐怖。因此,他当机立断,开口就是定死的目标。
“可是乔利长官、这个蝴蝶阵...”似乎是听到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跟在乔利身边的一名骑士猛然扭头,惊讶的语气甚至来不及掩饰:“大家都才学没多久...这......”
“别废话!”没等他说完,乔利就猛地打断。他本就声音低沉,只是压低了些便显得在暴怒:“按照我说的做!你以为塞勒涅的大魔法会给我们留下一些破绽?”
“呵,不自量力。”
似乎是发现了骑士的难办之处,原本闭目的巴弗灭突然出声冷嘲道。
“蝴蝶夫人阵...艾斯倒是给了你们些好东西。可惜,他将这个东西给你们,告诉你们这是用来对付黑暗魔法的时候,就没有跟你们说过,这本是塞勒涅的私藏吗!”
巴弗灭的音调越来越高,最后逐渐变成尖锐的鸣叫,身披重甲的骑士们只觉得如同被一盆凉水浇头,动作迟缓,表情呆滞,就连座下的虚幻马匹都在逐渐消失。
而作为造就这种情况的人,巴弗灭第三次睁开眼睛,洁白如霜的面上,原本只带有一圈金边的黑瞳已经全然变成金色,就如同在他身后的竖眼一样。
伴随着巴弗灭合上的双目缓缓睁开,那道原本影影绰绰的金光也随着他的视线逐渐成形。
戴着兽首、抱着孔雀的女人即使只有一个轮廓,也能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她一只手放在巴弗灭的手心,即使身披繁复精美的外袍,看上去也像刚覆灭完无数生命。
“你们以为找到艾斯那个两面三刀的商人,就能够改变塞勒涅的意志?”
面对金色的身影,巴弗灭低垂着头,似乎有无限的恭敬。可姿态明显不影响他嘲弄亚瑟一群人。巴弗灭的声音含着笑意和无限的冷意,就算他金色的眼瞳流下血泪,语气也没有发生半分变化。
“——塞勒涅的脚步不会因此停歇!向祂献上你们灵魂的光辉吧!”
充满威严的声音遍布整个室内,巴弗灭的眼睛完全睁开的那一瞬间,那道金色的身影似乎微笑了一下,随后,她怀抱中的孔雀变成无数化为恍若星子的金色光点!
“巴弗灭!”摘下斗篷兜帽的贵族终于大声开口,谢虞眼中,他像是再也忍不住,嘶哑的声音好像本就经历过一场重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一样。
亚瑟从腰间抽出佩剑,如大海般湛蓝的瞳孔此刻收缩如针尖:“停下!我们没必要闹到这种程度!——”
好不容易才按照王兄的意思,跟操纵战争的商人达成共识,又熬过敌国的几场刺杀,才来到这离王国边境不足一天脚程的地方,无论如何,亚瑟都不希望在这里白白去世。
没有回答,只有金光在无穷无尽的涌现,那只怀抱中的孔雀仿佛大得没有尽头,从它身上冒出的金光充斥亚瑟的全部视野。
“——可恶!”咬紧牙关,亚瑟开口,面上的表情是作为“天赐领主”的他一生从未有过的难看。
作为当今陛下的同胞兄弟,亚瑟生来就身份尊贵,他又忠心耿耿,唯当今陛下马首是瞻。虽然常年在外征战,因着这层身份,却也不会有吃苦的地方。
眼见对面的巴弗灭不听劝告,也没有和谈的意思,亚瑟也难得的感到棘手起来。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亚瑟将完全抽出的佩剑紧握在手掌心,他不顾身体的疲态,竖起银白的佩剑往头顶一指:“【王权圆桌】!”
眼前的金光越发盛大起来,璀璨的金色将茅草旅馆低矮的室内撕裂,几乎如同不断燃烧的金色火焰。
而在这道金色火焰的照耀下,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仿佛就连时间都在被这金茫吞噬殆尽,直到所有生命尽数消失。
而在这道金光中,一个褐色的圆桌出现在亚瑟一行人面前,繁复的花纹让它比起魔法,更像是哪个大贵族家里搜罗出来的宝藏一样。
与此同时,亚瑟以及他周围的骑士身下,也都出现了一把边缘嵌满宝石的圆凳。红蓝黄交替的宝石配色,让它们除去褐色的天鹅绒外,看上去更是华贵万分、价值连城。
【王权圆桌】,“天赐领主”亚瑟的成名魔法中的一个,准确地来说,是连个。
当然,不管它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这些并不重要,真正让【王权圆桌】为人所知的,正是它堪称“无解”的防御能力。
外界的传闻中,【王权圆桌】能应对所有类型的魔法,只要坐在圆桌旁生成的圆凳上向王低头,就相当于进入【圆桌会议】,能将所有攻击都无效化,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无敌。
发现自己的魔法成功后,亚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太快了。
“——【白骨人】。”
孔雀开始化作金光后,巴弗灭就不再低着头。似乎遍地金光都对他的视野没有影响一样,和身边的下属不同,巴弗灭面上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来,魔法的咒言落地有声。
几乎是与圆凳成型同时,无数道白骨出现在褐色的圆桌旁。与故事中瞳孔有火的亡灵不同,这些似乎只是单纯的骨架,只是单纯地被巴弗灭操纵。
“你...不对,快坐!”原本有些惊疑不定的亚瑟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持剑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近乎不顾一切地大吼。
“诶,你居然发现了。”与亚瑟的恐慌不同,巴弗灭微笑起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不错嘛——只是,可惜咯?”
似乎是为眼前的场面感到愉悦起来,巴弗灭眯起眼睛,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让他看起来仿佛魇足的猫儿,正百无聊赖地将面前的毛线球滚来滚去。
而巴弗灭站在原地,清脆的掌声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观赏一场歌剧绚丽的终幕...如果忽略那些因为他的拍手,而径直抢先一步坐在圆凳上的白骨。
“你这个怪...啊啊啊啊——”
最先传出的骑士的惨叫声,生成在他身边的圆凳被白骨抢了先,这没有位置可坐的骑士心下一惊,正准备驱赶这没有神智的骨架,却被不断蔓延的金茫绞成碎片,徒留下凄厉的惨叫声。
当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白骨抢走位置的人。作为被敌国埋伏的代价,亚瑟这次往回赶,也有几个是连他的【王权圆桌】都没见过的新人。
即使平时再怎么听闻,经受过再多的训练,这种时候,也难免会有一两秒反应速度的察觉。
而当时的他们,怎么会联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一两秒的差距就献出了生命?
面对同伴的惨叫,坐下的人大多面露不忍、或是满腔愤怒的神色。但遵照【王权会议】的规矩,他们也不能有任何反应,只能低下头,仿佛承接王令一样叩首不动。
当然,这些骑士的举动也不是毫无用处。最起码,那些将他们的同伴碾碎、堪比踩死蚂蚁一样轻而易举的金茫,并没有伤害到这些坐在圆凳上的人分毫。
【圆桌会议】将这些仅存的骑士保护得很好,即使如同烈焰一样炙热的金光不断闪烁,他们身上也未曾见到什么伤口,只是不断听见没来得及坐下的同伴嘶吼、痛呼,听见他们结实的□□和从不离身的重甲被金光融化。
直到金茫之中,唯一没有坐下,却仍旧保持着完整和存活的人只剩下一个亚瑟,那些格外痛苦的折磨才停止,那些第一次跟随主人出征的新兵终于等到了安详的永恒。
察觉到这一点后,亚瑟将佩剑举过头顶的手越发颤抖,他面色苍白,部下的死亡仿佛给他的心灵带去了不可承受的重量。
发现亚瑟完好无损,巴弗灭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紧张之色。恰恰相反,他还上前走了几步,声音也变回原本二十左右应有的清朗。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天赐领主’亚瑟...”似乎是这个名字和称号,让巴弗灭感到有趣。他盯住面前维持着“将佩剑举过头顶”动作的男人,恢复原状的声音拉长:“【王权圆桌】确实是防御魔法之中,罕有的全类型、无弱点类型,容纳人数不限、保护效力不等,几近全能——”
“但魔法总有缺陷,你说是不是?”似乎是被自己口中的“全能”逗笑,巴弗灭嘴角的弧度又咧开了些许:“而我听到的说法是,【王权圆桌】处处都好,唯一一个缺陷,就是魔力消耗大...‘天赐领主’,亚瑟,你说,是也不是?”
——不限制保护人数、不限制保护效力,又不是神明本身,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巴弗灭身后的竖眼一张一合,其中的金色已经在缓缓淡去,连带着巴弗灭自身的眼睛也一样。
巴弗灭没有去擦嘴角滑落的鲜血,恰恰相反,他将右手平放在胸口,低声念了什么,嘴角的鲜血滑落得更加厉害,原本渐渐减缓的速度重新流畅起来,断断续续的血丝变成源源不断的细流。
作为人类,哪怕是魔法师,□□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随着血液不断流失,巴弗灭的面色惨白如纸,身体也变得摇摇欲坠,和顶在金茫中心的亚瑟一比,简直不知道谁是被攻击那个人。
可巴弗灭明显不在乎,他甩开下属上来帮扶的手,满意地发现,原本攻势暂缓的金茫再一次刺眼夺目起来,重新绽放出那种将人灼伤的光泽。
于是,巴弗灭重新看向亚瑟,他目光透露着欣喜,仿佛不是在看自己消耗颇大、终于拿下的敌人,而是在看一件颇为满意、挑不出半分错漏的礼物来。
...大意了......塞勒涅是痛苦与灾厄之神,只要不断产生鲜血,只要信仰者愿意不断付出,魔力消耗是远远比自己来得快的。
因为巴弗灭的举动,原本有攻势停滞的金色光辉再一次活动起来。
而且,似乎是因为对方原本就颇有天赋的原因,亚瑟甚至能看清勾勒出塞勒涅轮廓的虚像上,狮子头兽首那双漆黑地不见底面的眼睛。
与此同时,哪怕万分不情愿,亚瑟依旧发现自己握住佩剑的右手逐渐变得乏力起来。
而一同产生乏力感的,还有他不断反复诵念咒文的脑海。
随着乏力感不断加深,亚瑟只觉得自己右臂中的血液尽数变成铅土,无比沉重,将他压得直不起身来。
...就这样了吗......
在这种无穷无尽的重压之下,似乎就连意识都开始迟缓。亚瑟感觉自己的脑海似乎已经失去了清醒思考的能力,只留下一直以来的习惯在不断念诵【圆桌会议】的咒文,凭借“保护部下”的意志才能将手中的佩剑一直高高举起。
...可不能在这里停下啊...要是【圆桌会议】中止,自己尚且还可能被带去塞勒涅的神权所在,成为祂索求的祭品,但自己的骑士...自己的部下,只会被塞勒涅这些人当场格杀,血肉沦为巴弗灭的补品,骨架成为新的术法...不能在这里放弃啊......
...可是,真的好累...非常累、非常非常累...
如同被水淹没一般,不知道坚持了多久,不知道到哪里才会结束,“疲倦”,这已经不再是个形容词,它似乎成为了一种崭新的痛苦,一种崭新的灾厄,在亚瑟身上终于显现。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原本把右手平放在胸前的巴弗灭眯了眯眼,他终于放下右手,不再施力,任由双手垂在腿侧:“我就说了,我们的‘天赐领主’,我们的亚瑟,会是能让塞勒涅满意的祭品。”
眼前仿佛出现自己献上对方后,塞勒涅中众人满意的表情与赞赏,仿佛小孩子吃到心怡的糖果一般,巴弗灭面上终于露出纯粹的欣喜来。
“靠近他们,”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巴弗灭开口命令身边的壮汉们道:“几分钟后,作为魔法的发起人,亚瑟就会因为魔力用尽昏倒,带走他。”
安排好亚瑟的结局后,巴弗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至于骑士,你们也全部杀光,不要留活口,我刚刚进行过神降,需要生机和血肉。”
似乎并不将那些训练有素的骑士放在心上,巴弗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像是终于腾出手来,这个黑发黑瞳的少年站在原地,他环绕四周一圈:“至于其他人......”
金茫到底是专门针对亚瑟一行人,就算是神降下的塞勒涅虚像,也没有一刻将目光投向除去骑士之外的其他生灵。
再加上萨米的苦苦支撑,虽然旁观者中也有人受伤,但更多还是因为金色的光亮过于刺眼,或是狂热的膜拜过于用力,因此导致的伤口或后遗症。至于真正因为魔法受伤,那确实没有几个。
夜幕低垂,月光照不进茅草堆积而成的房屋,只能徒劳地洒在泥泞的地面上,映出一片片歪歪斜斜的影子。
茅草旅馆内,昏暗的油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花板上,它提供的光亮微弱而摇曳,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那细弱的火苗也在黑暗中挣扎,时不时地跳跃一下,随着它的每一次跳动,周围的阴影也随之舞动,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鬼。
随着巴弗灭的扫视,即使是再狂热的信徒都能意识到情况的不对,那种阴森到令人感到恶心的氛围使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呼吸。一楼的大堂里,众人拥挤在一起,没有人出声,仿佛等待铡刀落下的羊羔。
大多数人的眼神都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他们不时地环顾四周,似乎想要从其他人的表情、肢体语言上吸取一些安心的力量。
有的人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有的人则不断眨起眼来,仿佛想要逃避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将这种情况收入眼底,巴弗灭终于快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湖面,令人想到柔和易折的柳枝,幼嫩、初初出头的幼苗。
很难想象,一个刚刚对尊贵无比、重权在握的“天赐领主”亚瑟下毒手,对自己也毫不留情的少年,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不少人的心头都下意识划过这个想法来,可紧接着,他们的身体就紧绷起来,仿佛在等待乐章的尾声,也仿佛在畏惧死亡的风暴呼啸而来。
而著四行露出这样的微笑,巴弗灭似乎还觉不够,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就像真正还在象牙塔中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只有纯粹的欢欣:“至于你们......”
最先出现的是叹息声,令人联想起沉重的钟声,巴弗灭笑着开口,悠长的尾音仿佛审判:“我消耗太大,你们也化为我的一部分吧?”
骚动。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虽然是问句,但在场所有人中,怕是没有一个人认为巴弗灭是在诚心诚意地询问他们。
只听见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紧接着,手执短刃的矮个男子就被打倒在地上。嘴角已经不再流血的巴弗灭拍了拍袖口上的灰尘,面上的笑容一如刚刚般赤诚得仿若孩童,似乎还带着几分不解:“我是希望大家都化为我的一部分而已,一个一个来就好,何必那么着急呢?”
似乎是发现自己难逃一死的命运,矮个男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呸,无耻小贼,塞勒涅一向以不伤无辜为名,你们倒好,不仅打算把‘天赐领主’白白掠走当祭品,连人家骑士都不留活口也就罢,我们这些未曾插手的,你都要管,也不知道塞勒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了。”
“骑士”一事倒是其次,矮个男子实则也不在乎这些贵族的仆役,反正也不与他有几个相干。
可若非塞勒涅“不伤及无辜”、“只处理目标”的好名声扬名在外,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在巴弗灭一行人闯进茅草旅馆,刀尖直指亚瑟的时候,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只是旁观。
在塞勒涅的处理习惯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即使有一二担忧、害怕的,也不敢贸然出手阻碍巴弗灭。
因为他们也都知道,其他人既已选择了袖手旁观,若是自己掺和进去,也不会有人选择出手相助。
人人都袖手旁观,人人都冷眼以对,人人都以为这样就能平安度过了,可谁知道,这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少年不仅时这群人中的领头者,更是不顾及塞勒涅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至于“玩笑话”?
就像水缸中的鱼往往也会对水温更急敏感一样,欲图前往秘银森林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谁不对生死之事有几分感知?
对方要求杀光骑士时面不改色,所谓“询问”他们的时候,更是笑意不减。更何况,在这种场合,也不应该有人会乐意开这样的玩笑才对。
要知道,“讨个公道”都是留给旁人、留给那些冠冕堂皇的老爷的说法。
而对于他们这些甚至因为讨口饭吃、要来秘银森林的人来说,命只有一条,而人被杀,就会死。
矮个男子才不在乎之后塞勒涅的风评会变成什么样,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刚刚将“天赐领主”亚瑟解决的人不像是在说笑。
因此,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保不准,成功的同时,还能卖被金茫困在中央的“天赐领主”一个人情。
“原来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啊。”
出乎矮个男子意料,发现自己的意图被捅破,行事也被指责,巴弗灭非但没有慌张失措之类的情绪,面上的笑容反而越发夸张起来。
“太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就不是我先动手的原因吧。”
他怎么可能不维护塞勒涅的行事作风,以及好名声?
那可是他自幼信仰的神,相伴的更是照顾他多年的家人...所以,为了维护塞勒涅,那他也该将这一切吞噬干净吧?
“不要着急,”巴弗灭温和地开口,此刻的他看上去倒有几分像那刚刚出现的金色虚像了:“等处理完我们的亚瑟后,我会一个一个、慢慢来的。”
他甚至没有将咒言念出声,原本还握持短刀的矮个男子便已经停止了原本接连不息的挣扎。
只听“咚”的一声,这原本还振振有词的人便一头栽倒在茅草旅馆腐朽的木质地板上,将这年龄不小的地面砸出了个大坑来,力道之重,几乎让人咂舌。
而与此同时,大堂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肢体变得僵硬,骨架变得酥脆,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仿佛那一秒就要登山烤架的活鸭。
不少人下意识朝身边看去,想确认是不是只有自己变成了这样。可就在他们内心冒出这种念头的同时,这些人悚然发现,他们就连目光也被牢牢定住,仿佛磁铁和铁牢牢黏在一起般,他们的视线也被迫固定在倒下的矮个男子身上。
“【蜘蛛锁】,”巴弗灭开口,他嘴角重新流下鲜红的血液:“你们先乖乖呆在这里吧,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蜘蛛锁】,塞勒涅的普通法术,虽然没有理论上的上限,但能定住这么多人,整个凡世中怕是也只有巴弗灭能做到。
毫无疑问,巴弗灭的天赋实在出色,可这也并非顺利到毫无代价。但他的眼中却全然没有意外,也没有半分继续关注这件事的意思。
在自己一手造就的满室寂静中,巴弗灭重新望向那片金光璀璨之地,目光中带着不自觉的期许。
按照自己的估计,被掩盖在其中的亚瑟应该已经竭尽他的魔力...毕竟,没有缺陷的魔法就是那么奢侈的东西。
更不用说,对方“天赐领主”的名头虽然听着确实好听,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那身皇室血脉。
两三年前,巴弗灭还在塞勒涅中专心研习魔法发时候,就听到当时还声名不显的艾斯来塞勒涅做交易,正好提到亚瑟,这位刚刚获得封地的王子。
“哈,外面的世界,可比你想象中的有趣多啦。”
扎着低马尾的男人摘下手套,如同富家豪绅一般毫无疤痕的手慢慢抚过石台上摆放的无数利刃。
他从石台的左边走到右边,几乎是将上面的所有刀都摸了个遍才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回答巴弗灭道。
和来回走动的艾斯不同,巴弗灭坐在离石桌不远的石凳上。被艾斯的动静打扰,他抬起头来,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不用说这种话,艾斯。你也知道,塞勒涅里,并没有人限制我的外出。只不过是因为我更喜欢研究魔法,所以才总是待在这里而已。”
自幼被塞勒涅收养,并且展现出极高的魔法天赋,塞勒涅中自然不会有人拘着巴弗灭。
恰恰相反,这些人反而认为自己应该被巴弗灭管束,行事从来都谨慎小心——这就是被塞勒涅宠爱的代价。
“我知道的,巴弗灭。”并不将巴弗灭的解释放在心上,艾斯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他微笑道:“我只是想到,在你这样的年龄,有人居然已经拥有了一大片封地,实在是令人艳羡。”
明明是贩卖武器的商人,艾斯的声音却和他的手一样,开口的时候总能让人联想到礼服上的绸缎,倒是十分适合塞勒涅雕像怀抱的孔雀羽毛。
不过,这次,巴弗灭的注意力从艾斯的音色转移到对方话语的内容上,他少见地放下手中的魔法书:“哦?”
不怪他这样的表现,“封地”实在是一项特殊的荣誉,作为王室彰显自己仍旧对帝国了如指掌的手段,向来只有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人才有这种权力。
而“战争”这个词汇,受益者终究只有那么一部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只是无尽的灾厄和痛苦。
要知道,作为灾厄和痛苦之神的信徒,巴弗灭当然对战争多有关注。可他却未曾听闻,最近有发生过什么足以“封地”的流血牺牲...难道是自己、塞勒涅的情报网有所遗漏吗?
顶着巴弗灭略带几分疑惑的目光,艾斯重新微笑起来:“啊,我们美丽的塞勒涅怎么会不知道最近发生的战争...那当然不是因为战争而进行的‘分封’啊。”
从深远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似乎是对此嗤之以鼻,巴弗灭收起面上的微笑,他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们的亚瑟应该已经筋疲力尽,去吧,去将这一切都收拾干净!”
巴弗灭被塞勒涅宠爱,他自信自己对魔法的感知,自信自己的魔法天赋前所未有。他不再微笑,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发号施令的样子如同流淌的黑夜。
伴随着巴弗灭的话语,金茫似乎察觉主人的意志,逐渐微弱下来。见状,围在巴弗灭身边的壮汉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互相对视一眼。
要知道,这由巴弗灭操纵的【灵魂辉光】,对自己的施术者无害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就像巴弗灭说的那样,他确实需要切实的血肉和性命滋养,以填补自己的空缺。
因此,几人实在是担心,如果巴弗灭不将自己的法术威力削减一些,他们捕获亚瑟的时候,会不会被这个状态不佳的“圣子”一口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和巴弗灭预料的那样,金茫之内的褐色圆桌早已消失,披着重甲的骑士大多已经精疲力尽,少数看上去还完好的也只能勉强用银白长木仓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不出半分战斗力来。
像是为自己正确的预测感到开心,巴弗灭又一次露出笑容来。不得不说,这种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出现在他身上,看上去确实怪极了。
可没有人关心这种事情,就是有人发现了,一般也不会选择说出来。顶着完全和自身不相符的笑容,巴弗灭像亚瑟原本站着的位置走去:“作为我第一次离开塞勒涅的祭品,‘天赐领主’亚瑟,你已经完全足够了。”
顾忌着亚瑟的完整,巴弗灭并没有动用魔法的意思。他是塞勒涅的教徒,魔法中天生就带有侵略性。停下脚步,巴弗灭向旁边的人点了点头:“你去把他装起来。”
作为强行支撑了一段时间【王权圆桌】的施法者,亚瑟已经虚弱到神志不清。大堂中的人也尽数被【蜘蛛锁】定住,巴弗灭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直到那道金光。
金茫变得微弱,只是为了让下属进去处理骑士和亚瑟,巴弗灭还需要它们来吞噬旅馆中剩余的生命,自然不会将这个魔法直接遣散...可当他走过的时候,原本属于自己的金茫却突然生出一根细丝来。
巴弗灭捂住胸口,他往后踉跄了两步,那种孩子般的笑容尽数消失,面上的痛苦完全无法掩饰:“这...你是谁——”
该怎样形容那根细线?
比最柔软的发丝还要纤细,比最明亮的阳光还要耀眼;看到它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人们只能想到野蜂采蜜时的喜悦,想到蝴蝶飞舞时的绚丽——
“【光】”
站在二楼的少年收回摊开的手,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样子使人联想起高悬天空的烈日。
像刚刚的巴弗灭一样,站在护栏前的谢虞将双手垂在身侧,他语气莫测,却仿佛逐渐提高的温度,自有一股难以逃避的威势:“【神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