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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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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日子来到了八月底。
单瑶早早起床,伴着晨光前往江宣家。
来到院子里的屋门口,她强忍住希冀到激烈跳动的心,颤抖的双手握住门把,轻轻推开铝制的门。
门开了,屋里依旧没人。
希望落空了,单瑶竟奇怪般地安静下来。
没关系,单瑶想,她已经习惯了。
单瑶走入江宣的房间,抚过桌面,上面有一个红色封皮的信件。
单瑶知道,这是他的,他未曾见到的录取通知书。
单瑶眼含留恋地又看向书桌上摆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那年春节,她和江宣还有姥姥一起拍的那张。
单瑶伸出手擦拭相框,她想,如果可以,她要把这张照片带走。
在屋内停留许久,单瑶才出了屋,她重复着每天期待又落空的心情,平定后一如既往地给园子里的小花浇水、打扫房间的灰尘、重温和江宣在这间院房下一起发生过的旧事。
听名字抓狂、看照片落泪、想起他心痛的时期已经过去。
如今,她已经敢想他。
距离大学报到的开学日还有不到三天,因为等待得太久,都忘了时间已快到了头。
单瑶穿着与江宣初见的那条白裙子,坐在院落的石凳上,像以往任何一天一样静静守望着她的爱人。
时间流逝得不紧不慢,可能还是清晨亦是临近晌午。
这些,单瑶都不在意。
等待是无尽的漫长,时间算不得衡量一切的用具。
她像座屹立不倒的石像,久坐直至日落西山,渐渐地,夕阳垂得更低,半敞着的院门前出现一摊路灯投下的阴影。
天黑了,单瑶才想起一小时前抽空做好的晚饭,她站起准备回屋。
就在这时,院门口有脚步声响动,单瑶往那处望,惊觉那影子下竟站着一个人。
单瑶头脑跟不上肢体,身体猛地本能站立,她抖着声音问出口,“江宣,是你吗?”
影子下的人迈过门槛,颀长,挺拔的少年现身在单瑶眼前。
那少年声色依旧,晴朗干净,“是我。”
心心念念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预想的大哭并未到来,可刹那骤停的呼吸骗不了她的心。
单瑶屏气凝神地望住他,一瞬间恍如隔世。
江宣还是一贯的极简穿着,白T恤,牛仔裤,他的皮肤有些黑了,头发变短了,但通身都散发着英气和坦荡,他出落得好像更加帅气,少年感与成熟感合二为一,像雨后的松柏,除却枝丫茁壮前的青涩,多了成长拔高后的熟韵。
单瑶感到熟悉又陌生。
她的爱人,是真的回来了吗?
还未等她再多看一眼,站在门口的江宣缓缓走到她身前。
江宣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泪腺失守,喉头一哽的滋味是何种,此刻的单瑶最有发言权。
她打消掉刚冒出头的想法,她的爱人没有变,还是那个眼中只有自己的江宣。
单瑶将惊讶、酸楚一点点压下,她找回声音,拔下这两个月以来的心头刺,反问他,“江宣,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
江宣撇开视线,随意盯着一处,似回忆,“北方,我的老家。”
那晚,江宣连夜坐火车回了北方,或许是对赵荣华的死无法释怀亦是想单纯散心远离尘嚣,当他抵达目的地时,一切都没了争辩的余地。
凌晨的街道寥寥几人,身上只有手机的江宣循着儿时的记忆打车赶赴曾经的居所。
许久之后,打了很久的出租车将江宣送到小区门口。
江宣走下车,看着眼前的一座座高楼,有第一次光临的陌生又携带着近乡情怯的矛盾之感。
也确实该陌生,儿时的房子其实早已被江伟杰抵押还了欠款,这里早就没了他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纵然如此,从前的住所、幼时的惨剧仍透过陌生的楼房浮现在眼前。
是啊,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可这是他三年来一场梦的梦之地,是梦总会醒来,可他永远在梦中的吃人梦魇。
年岁太久,先有赵荣花又有单瑶陪伴,以至于他都忘了他背负的惨痛身世。
只一下,江宣忽然又想起赵荣花。
他没有无家可归,都是因为赵荣花。
是赵荣花把他带走,给了他一个家。
也因为赵荣花,他才能依旧心存善意,对待他人的示好还能感到感激,而不是厌恶与退避。
如果没有她,他有很大概率会变成由于极度缺爱而报复社会的可悲之人。
可现在,那个给他家的人也弃他而去。
江宣心里又密密层层地疼起来,他开始想着细微的小事来减轻疼痛。
他想起小时候,姥姥时不时会给儿女的每一个孩子织一件新毛衣,即便样式过时、遭人嫌弃,当其他孩子都喊着不要时,只有江宣视若珍宝,他喜欢染上赵荣花常抹的雪花膏的香味的新衣服,喜欢柔软的布料,喜欢舒服的穿感,而拔得头筹的、让他念念不忘的,是姥姥的爱。
他想起小时候的除夕夜,姥姥喜欢合家团聚的喜庆景致,她会从早忙到中午,做上一大桌子的菜,尽管儿女之间有过往嫌隙,可姥姥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总能将她们变得短暂和平,令她们带着爱人与孩子一起聚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些都是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而那时的小江宣只知道姥姥做了他爱吃的锅包肉,他从小就喜欢姥姥,喜欢那么温暖的姥姥。
他想起姥姥从小接他上下学,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风吹来,雨淋来,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会站在他学校的门口,温和地向他招手,拿下他背上的书包,笑着说带小宣去吃好吃的,接送一直持续到姥姥去南方,他三年级的时候,从他走路还不太稳健到已经像一个小大人,他记得,姥姥走的那天,他哭得像只和主人走散的小狗。
.....
疼痛缓解了些许,江宣继续孤身行走在无人的街道。
走到道中央,他忽地不知该往哪走,徘徊不定间,江宣才觉儿时的记忆失了误,记忆里的地方早已物是人非,所经之地、眼到之处,都是无边无涯的生疏。
人经不起苦等,景色、高楼亦是,矗立多年的建筑物看遍人间繁华,人变了又变,深情的建筑也传染上多变的性子,一改守候,翻新重建。
就像赵荣花突如其来的死讯。
其实江宣知道赵荣花一直在自责。
无数个在店铺里的深夜,江宣在赵荣花的隔壁房间听见赵荣花一声声地叹息。
他知道赵荣花怪自己那天逞强不拄拐,怪自己不听话,第二次生病拖了一个月才去医院,所以耽误治疗,致使瘫痪。
那时忙着高考的江宣没去管,他当赵荣花是因为生病而引起的消极情绪,再等等,他常告诉自己,再等等,等他高考结束,等他工作,等他有能力,就能够永远陪着赵荣花。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了。
无人等你,当你想要珍视时,君已白发。
想这些时,他没有太过悲伤,哭泣也只是嘶哑,看到生前的物品,他才会控制不住。
令他出逃的也不单单是手帕,他就是想不开,就是无法接受赵荣花去世的事实。
明明就差一步,明明他已经在很努力。
可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会往好的方向更进一步时给你当头一棒,想把你拖进深渊又给你一线生机让你窥见天光,你要么找住机会爬起来继续闯荡,要么妥协永坠地底。
生活真的会好吗
我一次一次地问自己
一次一次相信希望
可命运给我的答案只有否定。
最后,江宣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去了姥爷遗言里提到的大海。
海边恰巧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木屋,这一个月里,他常常看海到夜晚,之后就在木屋对付一晚,听着海浪声,嗅着海水独有的咸腥味,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竟逐渐平息下怒气与不甘。
时间真是神奇的愈合剂,他好像走出了黑暗的洞穴,有在慢慢释怀。
回想并未引发伤感,江宣的眼神如水般平稳,他停下了说话声。
静默弥漫在他们之间,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许久,久到月光照拂在两人头顶,单瑶很真诚地问他,“那你开心吗?”
江宣盯着她,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最终又归于无言。
“我不开心。”单瑶垂首,哑着嗓子袒露内心想法,“我也想为你走出来而感到开心,可我做不到,我...我一想到你离开的日日夜夜,我就像绞刑架上的信徒,悬在头顶上的刀逼近,刀一落下,鲜血淋了满地,我像是天天都要死去一回。你孤身一人在外流浪,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怕死了,我真的怕死了,我梦到你,梦到的都是你离开的背影。”
“江宣,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说再多也是激动使然,只有最后一句才是真挚的肺腑之言。
余音染上哽咽,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泪并没有落下,单瑶倔强地憋了回去。
江宣受委屈,她心疼地哭,江宣走了,她害怕地哭,再重逢,她却没哭。
因为单瑶觉得能再见到江宣是件高兴的事。
她挺过来了,那些咬牙坚持、苦苦等待的日子都过去了。
别的她不在乎,她只想着江宣回来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沉默不语的江宣眼波流转,他略弯唇,掩盖掉所有悲伤,沉声道:“单瑶,对不起。”
夏天已过,这是迟到了一整个夏天的抱歉。
单瑶轻轻摇头,她走近一步靠他很近,此刻无关对与错,她只想抱一抱江宣。
她进,江宣却后退了。
单瑶错愕地仰头,下一秒就听见他说:“单瑶,我们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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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单瑶燃起希望的心凉了半截,震惊且茫然,“你……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说出惊天一句的江宣没有解释她的疑问。
单瑶看不懂现在她和江宣之间的状况,她认为是因为江宣的突然回来使她产生了幻听或者是她想歪了江宣的话,她忽略掉江宣躲闪的眼神,还是张开手拉上了他的手,弯唇笑着同他讲小院的变化。
“江宣,你还记得园子里枯萎的花吗,我把它们都救活了,我还种了很多别的品种。”
单瑶边说边牵着他向屋里走。
“我把你的房间也简单收拾了一下,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私自乱动你的东西哦。”
说这话的单瑶回头,冲他笑得俏皮又生动。
两人走到了厨房,单瑶指了指小桌上的一桌子菜。
“哦对,我还学会了好多菜系,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菜好像有点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
单瑶说完就要端起盘子送往微波炉,一直没出声的江宣反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他没有表明他为什么要制止,只是注视着桌面上的饭菜。
饭菜是标准的四菜一汤,江宣发现除了单瑶的一副碗筷,桌对面还有一对,整整齐齐摆放着像是在等某人的到来。
江宣不知道,无数个有黄昏做伴的日子,单瑶做好饭菜,坐在石凳上,等路灯灭,等身上被蚊虫叮咬出蚊子包,等饭菜已经凉透。
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
可他那么聪明,江宣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
目之所及、所听之言,都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单瑶在等他。
单瑶一直在等他。
那一刻,江宣心如芒刺。
逃跑的那段时间,他不是没有想念单瑶。
在抵达北方的第一晚,他浏览了很多遍他和单瑶的聊天记录,数次在聊天框上敲敲打打,最后他极力忍住没有告诉单瑶他去了哪,他怕单瑶来找他,更怕自己会忍不住返回。
最后,他将手机关了机。
他的逃跑一半来自赵荣花,而另一半是单瑶。
其实在夜晚的海边,他有想过一了百了,反正他没有家了,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可下一刻单瑶就出现在他的脑海。
江宣心里明了,亲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
两者不必比较,像两根支柱生根在心底,滋养、温暖、陪伴着他。
他拥有父母,最后家破人亡,他被姥姥捡回家,最后黑发人送白发人,他还剩什么,他还能留住什么呢?
留不住的。
没有人会陪他长长久久。
至亲的离去足够他魂飞魄散,他不愿再体会那种被掏空心脏的致命感。
因为害怕再次失去,所以江宣选择推开至爱。
可他一回来,单瑶还是始终如一地对他好,甚至不怨恨自己的不告而别,江宣也怕了,怕了自己越来越依恋单瑶的习惯。
他松开抓住单瑶的手,从埂涩的喉咙里滚出三个字,“别这样。”
单瑶,别这样好,不要再惹我心软了。
江宣放下的手叫她心寒,单瑶后知后觉出江宣的态度认真,迷茫之后是沸腾的愤怒,“江宣,一定要这样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提分手,你回来了,我们不是应该皆大欢喜吗?”
江宣将垂在裤边的手移到身后,手指紧攥,短短几秒便泛白见血。
他狠下心,一鼓作气,“你走吧,我们就到这。”
你好好走你的光明大路,随我自生自灭,我们本就没有正式的表白,本该如此一拍两散。
江宣的果断把单瑶伤得发愣,她的眼神充满悲伤、难过、失魂,复杂的可怕,犹如一段死灰复燃的关系再次被背叛从而二次殆尽般可悲可叹。
她不动,江宣就走开。
眼看江宣就要走出屋门,单瑶拦住他,不等江宣反应过来就踮起脚尖两手抓紧了他的脖颈。
江宣以为面临的是一记耳光。
然而等待他的是一个吻。
单瑶吻了上去。
她用了很大力气抓着江宣的脖颈两侧,这样的姿势迫使他的头不得不压低,两唇触碰的一瞬间,蜻蜓点水的吻立即变得猛烈窒息,唇瓣因急切与江宣的不配合被牙齿磕破了皮,有细微的血渗透进破皮的唇肉,二者中和,让猛烈的吻更添残暴因子。
江宣一面逼退想回吻单瑶的欲望,一面与单瑶如初生牛犊不怕死的吻法作斗争。
然而最终还是落败,趁着江宣的分心,单瑶的舌头搅入了他的口腔,被深度摩擦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混着唾液纠缠进两人的唇舌交接处,血液的咸苦味灌入口腔。
气息交融的两个人仿佛在以唇为剑,欲划开喉管探进心脏,瞧一瞧各自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彼此。
江宣和单瑶接过很多次吻。含蓄的、温柔的、甜蜜的、炙热的,唯有这次,这是最粗暴的一个吻。
良久,钳着单瑶下巴的一只手开始发力,江宣挣脱开了单瑶不容反抗的强吻。
江宣注意到眼前女孩有些红的下巴颏,下意识地想,他是不是把单瑶捏疼了。
再不能疼惜,他不该再有此等想法,他决定沉默以待,不追究不回应单瑶的吻。
可单瑶还是不放过他,她抓着他的臂膀,张着嫣红的血唇抬头看江宣,喊道,“江宣!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暗地里对我的好,高一那年停电走廊里的双手,我知道都是你!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况且我们明明……明明已经在一起了……我从来没有可怜你,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过,你就是缩头乌龟!”单瑶说到最后的声音透着哽咽,“江宣,你不要我的正式答复了吗,你再推开我,我就去喜欢别人……”
这样的威胁令江宣心尖一颤,他强忍着没有反驳。
见他无动于衷,单瑶对他难以攻克的冰冷无计可施,她放下手,低下头无力地顶着江宣的胸膛。
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落,很快洇湿了地面。
江宣承受着她的怒吼:“混蛋,你混蛋,江宣你就是个混蛋!”
单瑶的头一下一下地击砸着江宣的心口,在单瑶看不到的视角里,江宣偏头,红了眼。
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二字,继续生硬地推开了单瑶。
单瑶睁着一双红到极点的双眸,努力眨尽影响视线的眼泪去找江宣的背影。
小院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乞求,是单瑶绝望地说:“江宣,别走。”
曾经对爱情失望至极的少女站在夏夜里,满脸泪水的她像一条脱水的鱼,挽留着鱼儿视如生命的水源。
她脑中的理智墙从遇见江宣的那一天开始崩塌。
此时此刻,在爱里的人都变成了卑微者。
任单瑶一遍遍地哀求,江宣仍旧步履不停。
江宣决绝的背影伤透了她,面对他一次次的推开,单瑶死了心,她不再前进,心如死灰地说,“好。我走。”
单瑶一步一步越过江宣,走出了大门。
过了很久,久站在院中央的江宣像是魂魄归位,拖着无力的身躯走向门口。
江宣凝视着一片黑的院外,一动不动。
不见了。单瑶是真的走了。
他把心爱的女孩彻底弄丢了。
江宣扯唇苦笑,他该感谢,感谢他可怜的自尊心没有让他追出去,为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江宣关上了大门。
风吹经过院门口,想到连单瑶离开的残影都未目睹,江宣终究没忍住闷声落泪起来。
因为沉浸悲伤,他未留心听到关门时院外有脚踩土地的咯吱声,他当然更不能发现墙外的单瑶。
她根本就没有走。
两个处在青春年少的孩子,一个在墙内落泪,一个在墙外呜咽。
破旧的院子尘土飞扬,斑驳的墙皮簌簌而下,腐朽的墙根苔藓丛生,这样一个呈满人都很困难的小院子,见证着一场迟来的盛大又悲哀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