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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拥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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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罪犯之事,云杏镇中学延迟了半个月才开学。
寒假期间,江宣找了份便利店的工作,日结,早班,早上七点至下午四点结束。
三月的第一天,江宣按例早起,不过这次早早起床不是为了赶车去市里,相反是来到了返校日。
去学校的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大概还没能在假期的狂欢中抽离出来,多是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后背背着的不像是书包倒像是一包炸弹,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炮轰学校。
一进班级,更是体会出开学的实感。
聚在一堆抄作业的,一本作业被数人膜拜,轮着圈来回拜读直至纸张磨白;整理桌面的,把假期里买的花花绿绿的封皮的笔记本和新笔袋一一放在课桌上,那喜眉笑眼的模样像是对学习产生了巨大兴趣;挤在一起唠嗑谈趣事的,眉飞色舞地生怕不能说出花来,过了个年,年岁长了可小孩子的心性是一点没变;只有一小撮坐在座位上,岁月静好地学着习。
江宣踩着地面的影子进入班级,按往常分明是透明人的他,却在进班级后迎接住无数道目光,甚至有人主动同他打招呼,热情地让他一头雾水。
这不能怪江宣,一个本不受待见的人,有一天突然被友好对待,是谁都会难以接受的。
他更不会知晓,通过上学期的考试成绩与平时单瑶到处宣扬的“真相”,大多数人已经消除偏见,慢慢对他另眼相看了。
江宣尽力忽视掉四面八方的视线,把书包挂在椅子背面,擦了擦桌面的灰尘接着把书本放置于此,做完这些,他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右边。
也不知道单瑶今天会不会来学校。
初八过后,两人断断续续见过几面,那天单瑶偷偷跳窗出来,江宣猜想与她父母有关,可她一句话也没解释,江宣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江宣盯着单瑶的桌椅出神,这一想,思绪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别提了,春节我都没能好好玩,我爸妈都不让我出门。”
“是啊,听说那个罪犯超级可怕,跑了好几年。”
“可是我怎么听说,前几天罪犯被抓住了。”
“是嘛,听谁说的,快说说细节。”
……
神游在外的思绪被那帮学生聊天的内容拽了回来,江宣往那处望了望,思考话里的真实比重。
如果是真的,那么单瑶就能“刑满释放”了。
江宣收了目光转移回书本上,边做题边等单瑶,做完一套题,江宣抬眸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返校时间一般在下午一点开始,三点前来的学生可以在教室上自习,不想来的在傍晚六点到达学校直接上晚自习。
一般来说,单瑶一定会在三点之前到达,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教室的前后门已然没了进出的动静,刚才吵闹的班级也归于平静,各自都开始了自习内容。
梁洁盈被一道化学题堵塞了思路,怎么做都是错上加错,她几次往后看,发现单瑶还未到班,平常都有单瑶教她,她一不在,堪称失去了左膀右臂。
梁洁盈瞅了瞅江宣,问江宣她是不敢的,虽然她能看出江宣不是常规意义的高冷,只是慢热,但她已经顿悟,衡量江宣高冷与慢热的天平只有一人能够操控,那个人只能是单瑶。
梁洁盈摇头叹气地转回身,扭头时却被江宣叫住,“梁洁盈,单瑶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江宣记得,单瑶家离梁洁盈家很近,单瑶跟他说过早晨上学经常跟梁洁盈一起。
这还是江宣第一次主动同梁洁盈说话,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见惯了江宣只同单瑶说话,与旁人吝啬言语的刻板印象早已深入人心,梁洁盈愣了一下,摇头回答没有,转过了身。
走神中,江宣用力磨着笔尖,致使填答案的括号内胭染出一小团黑墨,墨色的黑团犹如他沉重的困惑,抹不去、剪不断。
时间越过三点整,选择上自习的学生已经全部就位,学校的大门不再为高中部的学生敞开,班主任肖寄云进入班级,核对了到校人数,对完就提着包离开班级去往办公室。
核对人数时,肖寄云没有念单瑶的名字,江宣的本能驱使他觉出事情的异样,像深海中的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循着气味驶向猎物的栖息地。
在办公室正处理事情的肖寄云被敲门声打断思路,她抬头,看见来人是江宣。
“江宣,有什么事吗?”
江宣站在她面前,颀长的腰身挡住阳光,点明扼要道:“老师,单瑶怎么没来?”
肖寄云深瞧了他一眼,“单瑶早上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这阵都不来学校。”
江宣认为绝对不是家里有事这等简单。
返校后的晚自习通常是班主任的课,江宣想着理由,思考说什么可以让他探知到单瑶为何请假的缘由后还能全身而退。
可惜江宣当惯了好好书生,一时间毫无头绪,他几回欲言又止,像是坏了的小玩具铁皮跳跳蛙,一跳一卡壳。
肖寄云倒是叫住他,“江宣,我给你开张假条,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一些奖状和笔记本,期末考试结束后我还没有给前十的学生发奖品。”
江宣走出办公室,看着手里的请假条,心中由生出一种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狂喜之感。
他连教室都没有回,出了教学楼直奔学校大门,门卫看了假条后给江宣放了行。
江宣出校门后并没有向左走向文具店,而是越过了它,向前走去。
江宣最后确定一眼请假条上的回校时间,随后揣进了兜里。
请假条上的时间实则只有半小时,江宣怀揣着某种侥幸心理,肖寄云很忙也许不会顾及他是否准时准点回班。
他走过广场抵达车站,耐着头一次做坏事的心虚,念着他心中的唯一所想。
他要去找单瑶。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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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宣也不明白他从何而来的第六感,直觉告诉她单瑶应该在市里。
坐在大巴车里的江宣计划好接下来要做的步骤,第一步是要转车找到单瑶家,他记得寒假时,单瑶知道了他在便利店工作,想要去找他,跟他提起过她家的小区名字。
顺利到达市里,江宣下了车,望着穿梭的汽车与如潮的人群思考自己何去何从,他坐不明白路线众多的公交车,只会白白耽误时间,由于没有手机也不能用到手机导航。
他想了想,记起军训时他和单瑶偶遇的那家肠粉店。
于是,江宣徒步走至肠粉店,在店铺的左侧看到了公交站。
站牌上果然有怡苑小区的站名。
就这样,似跋山涉水,又如徒手摘星,江宣终于抵达了小区门口。
单瑶只告诉了他楼号,其他的一无所知。
不能再浪费时间,江宣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寻找,从一楼到七楼敲遍了家家户户的门,一半无人应答,一半打开门后不耐烦地说不认识。
江宣连连抱歉,继续做着“惹人烦”的事。
江宣走过第三个单元门,正要进入第四个时,一个手臂套着袖章的女人叫住他,“小伙子,我看你在这晃悠了半天,一个又一个地敲门,你要找谁啊?”
好在有人能理他,江宣礼貌微笑道,“阿姨,我找的人叫单瑶,她的父母是警察和医生,您认识吗?”
女人一听就在记忆里揪出了符合对象,“认识认识,不过你找的那户人家真是神龙不见尾,整个小区的住户阿姨都很熟,但这户人家阿姨不常见过,还是今天早上,这户人家家里有人去世了,阿姨才知道。”
女人说了一大堆,瞧着眼前的男孩很是着急,自觉说多了,立马告知,“她家在五单元,603,正在办丧事呢。”
去世,丧事。江宣眼皮一跳。
江宣告谢阿姨后立刻赶往单瑶家,603的门没有关严,敞着一半,未到门口,屋里的哭泣声和大人的说话声便飘进了耳朵里。
江宣踌躇片刻,身为外人进入现在的场合实属唐突,但他顾不上礼节,敲了几下门后迈步进入了屋子。
客厅内的人齐刷刷望向外来者,张张都是生面孔,大概是许敏言和单震云的朋友或者是亲戚,茶几上布满与丧事有关的用品,江宣木然而立,思考自己如何开口。
还是处在里层的单震云透过人群注意到他,单震云走到玄关处,满脸疑惑,“江宣,你怎么来了?”
“单叔叔,我很抱歉贸然到场。”江宣浅浅鞠躬以表歉意,之后直接问,“我找单瑶,她在这吗?”
未等单震云回答,一个抹着泪的女人突然闪现到江宣面前,恍惚一瞬,江宣认出眼前这个面容憔悴、泪流不止的人是许敏言。
“江宣,单瑶不见了,你……你能不能找到她,她不见了,不见了!”
江宣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努力让许敏言冷静,认真道,“阿姨,您放心,我这就去找单瑶,我一定会找到她。”
单震云无奈地拍了拍江宣的肩膀,许敏言被单震云拥着扶到了沙发上。
周围的人哀叹不止,屋子锁住了浓稠的忧伤,死亡与悲伤弥漫,哀悼者泪洒平地,少有人知逝者是飞往天堂还是塌陷地狱。
江宣走出去,轻轻关上门,盖住了一室凄寥。
单瑶能去哪?
江宣的脑细胞剧烈发酵,脑海中闪过许多设想,哭声扰得他心神不宁,他站在楼道内来回走动,焦灼的焰火蔓延全身。
江宣忽然瞟到单瑶家的旁边有一条楼梯,楼梯尽头虚掩着一扇通往天台的窄门。
他想起她曾带他去过的天台。
没错,单瑶喜欢天台。
江宣一马当先,迈大步拉开门,踩着地面的灰尘走入天台。
面前的天台不同于学校,这里有木制的扶手和地板,像园艺工作者的秘密花园。
江宣看了一圈、走过一轮后,果不其然在天台的末尾发现了单瑶。
她一身黑衣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披散的长发遮掩了脸庞。
心爱的女孩如此难过,江宣既想敲碎她的难过让她开心又害怕自己的到来是在添乱,他犹豫地开口,“单瑶。”
奔波一下午的寻找之旅顺利到站,目标人物确定无疑,然执行者却望而生畏、忧心忡忡,一声名字,足以教江宣溃不成军,心脏柔软地淌水。
江宣以为单瑶会抬起湿漉漉的脸,或者躲避起来不愿让他看到她的脆弱,如铿锵玫瑰,带刺疏离。
现实却与预想截然不同,单瑶抬头了,但江宣看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苍白似纸的脸。
“你…”江宣不太清楚,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我想不明白。”单瑶双目无神,自言自语道,“江宣…你是江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想不明白什么,我又该告诉你什么呢?
江宣俯身蹲下与她平视,眼波流动着细细的温柔,“单瑶,这次该你说了。”
我是你的树洞不是吗,你不说,我该怎么知晓你的委屈,又该如何分担你的难过。
单瑶眨着懵然的眸子,像放置在橱窗里的洋娃娃,精美却空洞,过了很久,她说:“她…我的奶奶去世了。”
初八那天,单瑶回家后并没有受到责怪,那之后许敏言奇怪的行为陆陆续续进行了小半个月,单瑶以为父母放弃了与她争执,不想再管她。
直到昨晚,凌晨时分,她被叫醒。
许敏言没来得及为她解惑,叫醒后让她上车,两人飞奔市区。
车熄火,到了目的地,单瑶才被告知噩耗,于香芝去世了。
她死了。
单瑶这才明白,许敏言怪异的源头。
春节时期,于香芝身体里的癌细胞扩散,病情恶化,医生委婉地说辞暗示着办理后事要推上行程。
于香芝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是看一眼少一眼的程度了,许敏言想让单瑶常去看看她,许敏言其实也清楚单瑶对她恨之入骨,可又想圆了临死之人的念想。
单瑶蹲不住了,她站起身,小腿有点酸,但她没去理,扶着把手望远处,声调沉沉,“她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恨她。”
江宣也站起来,他用眼神附以安慰,温柔的目光似灵丹妙药,希望借此让单瑶起死回生。
单瑶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怆然一笑,“江宣,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我会说。”
“其实是很普遍的问题,她重男轻女。”单瑶闭上双目,诉说起当年新、现年尘的旧事,“出于父母工作原因,小时候的我被交给奶奶抚养。打我记事起,我就感觉她不喜欢我,对我很冷淡,九岁后,她对我已经不是不喜欢,俨然是憎恨。”
“有几个印象深刻的事,”单瑶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地说:“第一个,我四年级,因为她不喜欢我,我很爱讨好她。那年夏天,我跟着她去市场买菜,路过有摊贩在收头发,她注意到我的及腰长发。小女孩嘛,喜欢留长头发,我六岁后一直没有剪过,养得很好,又黑又亮。而那天,她把我的头发卖了,摊贩从发根开始剃发,我的长发不见了,甚至称不上短发,头皮都能看见的长度。我哭了,哭得很惨,她在一边说我娇气,我忘不了她当时的语气,轻蔑、不值一提的态度。是啊,头发会再长,但直到初一我再没有留过长发。头发卖了五百块钱,小时候家里算得上富裕,她当然不缺那五百块。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地要剪我的头发,我是做错了什么?”
“第二个,我五年级,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受伤,我很熟练地在医院跑来跑去,我知道你觉得我奇怪。那是因为那年冬天,我和同学一起回家,那个女孩想吃棉花糖,我陪她去买,回家途中,女孩把剩一半的棉花糖放到了我手里。我其实很喜欢吃糖,但是她不让我吃,我如获珍宝,小心翼翼地舔舐像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幸福。回家后天已经有些黑了,我想留下一小半回家偷偷吃,然而被她发现了,她一把夺过,我不敢去抢,任她拿走,但她力气很大,强夺间,棉花糖的根棒扎到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眼睛很疼,她漠不关心,边骂我边回了房。但我看不见了,我真的睁不开了,我害怕地想哭,但又怕哭出来会感染。医院离家很近,我拿着存钱罐里的二十块钱跑去医院,一个人挂号就医。钱当然只够挂号不够买药,还好只是暂时性的刺激,医生又看我年纪太小,没有收我的钱。后来缓了一天半,我的眼睛才好。我现在仍旧想不通,我只是吃了糖,我没偷没抢,为什么要划伤我的眼睛还没有歉意呢?”
江宣已经听不下去,眼神不再作为安慰的替代品,他转过了单瑶的上身,抚上她的双肩,手心虚盖着纤细的肩头,轻柔地似雪的下落,“单瑶,我…”
单瑶摇头一笑,她没有让江宣说下去,继续说:“第三个,我六年级,父母要接我离开了,我终于能脱离苦海了。那年夏天,我即将升初中,父母不放心我再继续散养,走的那天,他们也没有时间接我,要我自己去车站等我爸爸的同事来接我。那天我收拾好要带走的物品,尽管再知道她讨厌我,我还是眼巴巴地凑到她眼前想跟她说一句再见,她却说让我明天再走,让我打电话告诉叔叔,我不去了。我不想去打,不想麻烦叔叔让他白跑一趟。她生气了,把我收拾好的物品全都推倒,妈妈送给我的水晶球被摔碎了。其实我知道,她留下我是想要我继续替她做家务,她不是不想干而是喜欢看我对她卖力讨好。但我哭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愤怒还是我的水晶球碎了。我至今也不理解,她明明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不让我离她远远地呢?”
“如今,我已经不想再去弄明白了,她对我再不好,却也给我一口饭吃,这些都可以淡化消逝,我既往不咎。”单瑶说完了小时候的事,回到现在,“在我初二那年,我已经快四十岁的妈妈意外怀孕。就因为她想要一个孙子,要我妈妈留下这个孩子,可是我妈妈身为医生太过劳累加上是高龄产妇,最后流产了。结果可想而知,她彻底崩溃了,她再也得不到自己的亲孙子了。流产后需要坐月子,我爸爸常年在外出警,妈妈的父母去世得早,没有人陪妈妈。月子期间,产后恢复不当,排泄出了问题,没有人管她,还是我在期中考试时,感知到了危险,物理交了白卷去了医院。我进病房的第一眼,就看见我妈妈在病床上痛苦地昏死过去,我疯了一样叫来医生,后来我看见她就坐在病房外,像一个陌生人。”
所以,单瑶恨于香芝和单震云,她可以说服自己,于香芝不喜欢她是被旧社会的陋习侵蚀,但夺母之仇,她永不会忘。
至于单震云,小时候许敏言告诉她,姥姥姥爷走得早,是爸爸陪在自己身边,妈妈很爱爸爸,可流产事件后,单瑶不信了,她不再觉得爸爸爱妈妈了,既然爱妈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妈妈那般欺负爱人,这就是大人口中的爱吗?
爸爸爱妈妈,但是是懦弱的爱。
是不能在婆媳之间正确维.稳、缺乏责任的爱。
单瑶说得口干舌燥,面上虽不显,唇瓣却染白,她抿了抿唇,眼睛看向江宣放在她双肩上的手,又回到他的脸,“江宣,在她生病之前,我已经试着勉强放下,我尽量不去想她对我做过的事,尽量不再埋怨爸爸的懦弱。可是我不明白,就因为她要死了,我苦苦挣扎的,竭力忘记的,都成为他人口中的不懂事、心眼小。”
单瑶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怎么能那么说我,因为她,我差点失去妈妈,那种眼睁睁看着母亲濒死的滋味,他们体会过吗,凭什么要我轻易原谅。”
“你物理成绩忽高忽低,也是因为她吗?”
单瑶被江宣问住了,下一刻又平淡地说:“你看出来了啊。”
这半学期,江宣发觉单瑶对物理这科非常不一般,不是过分在意,是她几乎没做过几道物理题,她不可能是因为不会,有时她解题的速度要比他快,那是抗拒,是下意识的拒绝。
听她佯装无事的语气,江宣不知该如何形容眼下的无助,就连他背着赵荣花去办残疾证时,他都没有这样无措,他收紧了手掌,拇指蹭上了单瑶露在外的锁骨,“单瑶,我很少见我的奶奶,她有精神病,一直被叔父一家照顾,但我想说,你没有错,你恨她没有错,她被人原谅也与你无关,她给你的痛,一定也在弥留之际后悔过。”
江宣的回答让单瑶找回了些理智,单瑶直直地望着江宣,他怎么这么傻呢,为什么连安抚都要揭开自己的伤疤来供他人宽慰。
见单瑶良久无声,江宣的心脏疼得似乎要裂开两半,细细密密的酸胀涌入心头,时而像掉进寒冷海域里的水手,一阵恶寒;时而像翱翔于空的飞鸟被冒着热油、喷射火焰的火山击中,一下烧焦,冰与火交加,令他身心炸裂。
许是站得太久,单瑶微微转动了身体,江宣的手顺势下落。
她倚上栏杆,瞧着地面沉默一刻,回答道,“江宣,也许我们还要庆幸,即便我们经历过不好,但你还有爱你的姥姥,我还有爱我的妈妈。”
是要庆幸的吧,单瑶想。
她,经历过重男轻女,被严重冷暴力,乞求过讽刺十足的额外施舍,如今恨意不灭。
他,经历过父母双亡,被校园暴力,幼时阴影刻骨铭心,如今仍有人想将他置之死地。
他们心中都有着难愈合的伤疤,这伤疤偶尔才会疼起来,经年累月后,近乎觉察不出。
她与江宣身负无望,可他们依旧存活在人世间,在外看还是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成绩优异,有人关爱,可是他们并不快乐。
这好像就是人,永远能容纳巨大的伤痛,但一些小伤口会让人委屈地想哭,忽然的插曲也会把人逼上凶险的悬崖。
江宣的眼瞳无用了,手腕泄气了,肩肘发力彻彻底底成为安慰单瑶的工具,他不再局限于收效甚微的抚摸,张开双臂,弯腰抱住了单瑶。
“不,我更希望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江宣的侧脸贴上单瑶的脖颈,他的脸很冰,说的话却滚热,“单瑶,不要歌颂苦难,多受的苦为我们带来不了什么,它是灾难,带不来天降大任的宏图伟志,金刚不坏之身,给不了我们先天优势,未来成材成器之利,它是枷锁,锁上了困住我们的铁笼。”
“听过泰戈尔的那句,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吗。”单瑶感觉江宣的嘴唇近在耳侧,传出的声响嗡动进自己的心房,“其实原文是,世界以痛吻我,却要我报之以歌。”
单瑶任由江宣抱着,她不想说出任何话语去打扰此时此刻,她回抱住他的宽肩,贪婪地汲取江宣给她的抚慰,生怕一切都是假象,后怕她不曾遇见过江宣。
江宣用力地拥抱仿佛要把单瑶的灵魂摁进他的躯壳,他仰头望见天台上方的天幕燃起一层层火烧云,彩霞的出现预示着傍晚的来临,可江宣毫不在意假条过期,自习旷课,老师训斥。
天台上,迎面霞风,重叠鎏金普照世间,万物失真,心仪之人入怀中,两颗心触碰震动,两双手薄汗潺潺。
狭小一隅处,紧贴身躯的两个人产生一种互通的共鸣。
——不必再说了,给我一个拥抱。
——抱一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