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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偷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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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时钟敲过了九点半,照明灯灭得七七八八,所有病房的病人几乎都已休息入眠,偶有起夜的病人家属为病痛折磨的辗转反侧的病人打开手电筒,摸索着,在黑暗中关切几句。
打于香芝住院起,单瑶是这个时间段来医院的常客,放学时间一到,单震云就在镇口接上单瑶送往医院。
于香芝是单人病房,单瑶推开门,借着月光看见于香芝闭着眼,气息时轻时重,不知是醒着还是已经睡下。
这些天,于香芝总是会突然惊醒,有时是被化疗带来的反噬疼得无法入眠,有时是做了噩梦,常说的梦话是饱含泪水的对不起。
单瑶不知道于香芝是在向谁说对不起,她也不想知道。
单瑶也睡不好,一向睡眠深的她常常被于香芝吵醒,偶尔会有怨言,最后都会归于平淡,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单瑶打开靠在墙边的折叠床,和衣而睡。明天是双休日,为了不让江宣察觉到她满身的消毒水味,她不必如往日早起回家换另一套校服。
凌晨一点。
单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于香芝醒了过来,她意识上觉得自己起身看了看于香芝,发现于香芝是在说梦话。
又是一声声真切忏悔的对不起。
单瑶感觉自己坐回了病床上,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穿过了一片白茫茫的隧道,隧道是一条通往记忆的长廊,那里没有无尽头的迢迢星月,没有林深处现路里的碧树花开,不存在松烟入墨的浪漫念想,是一个房间。
房间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
男孩手里拿着一堆玩具,都是些市面上常见的类型,他开心极了,把玩具摆放在阳台上,叫着女孩和他一起玩。
女孩对此兴致缺缺,她更喜欢拿着毛绒玩具玩过家家,可她的娃娃都不见了,她四处翻找,焦头烂额。
男孩不乐意了,他假哭着,威胁说你要是不跟我玩,我就跟姥姥告状,说你欺负我,女孩听后妥协了,耐着性子陪男孩玩。
男孩玩疯了,开始撒泼,把玩具全扔到女孩的头上,尖锐边角扎到女孩的额头,女孩不高兴地要他停下。
男孩不依,仍顽劣地做着招人烦的举动,他拿起玩具中体型最大的一个,直挺挺地撇向女孩,女孩下意识躲避,接到玩具反扔回去。
男孩被打中了,玩具划伤他的鼻梁,哇哇大哭起来。
女孩慌乱极了,跟他说对不起,说我不是故意的,说你不要哭。
于事无补。
一个女人走进房间,见到这幅画面,立即把男孩抱在怀里温柔地哄着,语气那样柔,动作那样轻,配着美丽的脸,逐渐止住了男孩的哭声。
男孩不哭了,女人温柔的脸霎时转变,她望向女孩,表情狰狞,声调毒狠,骂她自私,骂她坏,骂她心机重。
只有九岁的女孩被骂蒙了,甚至都不会掉眼泪,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为了哄男孩,女人出门买了蛋糕做补偿,甜言蜜语地投喂着。
男孩看见缩在一边的女孩,问女人为什么姐姐不能吃。
女人咒骂了女孩几句,最后留下一句她不配吃。
女孩还在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不应该对弟弟扔玩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说着自己错了。
数不清的对不起环绕在房间里,女孩的嗓子哑了,身子缩麻了,眼泪濡湿了脖颈。
女人视若无睹,抱着男孩出去玩了。
“对不起——”
单瑶彻底清醒,睁着清明的双眼看向一侧的于香芝。这次于香芝没再说梦话,大梦初醒般,自己挣扎着坐起了身。
单瑶下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于香芝,于香芝没有接,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于香芝低声说:“我又做梦了,又梦见你了。”
单瑶没有理睬,她也做梦了,也梦见于香芝了。
梦里的场景与曾经一般无二。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奶奶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到了极点。
男孩是她姑姑家的孩子。
就因为他是男孩,即便是外姓人,于香芝也偏袒他,偏袒到对自己的亲孙女不闻不问、恶语相加。
多可笑啊,时髦前卫、知性得体的于香芝竟依然心存陋习,坚守重男轻女的糟粕。
后来有一次,亲戚来家里做客,单瑶看见亲戚的小孩手里拿着她最喜爱的毛绒玩具,她才知道,她的玩具不是不见了,是于香芝给别人了。
被冤枉也好,玩具送人也罢,她都可以忍受。
但被冤枉后的绝望,看到玩具在他人手里的不舍,这种感觉,单瑶永远记得。
自己的极度卑微换不来丝毫安慰,哪怕是施舍,对于单瑶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于香芝梦呓得对不起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单瑶不清楚。
那句迟来的对不起,她也不想要了。
单瑶抱住双臂,仿佛也抱了抱小时候的自己,隔着流逝的年岁告诉小单瑶,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不要了。
不要再哭着说没用的对不起了。
清早,单瑶买来早餐一勺一勺地喂于香芝,于香芝病情控制得暂时还不错,仅偶尔的情绪失控、歇斯底里。
“啪——”
于香芝又摔碗了,起因是嫌弃单瑶喂食的速度快了。
单瑶对于香芝喜怒无常、无端生事的行为已经习惯,她沉默地收拾地面,神色如常。
于香芝看着单瑶安静拾碎片、低眉顺眼的模样,没事找事道,“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你不是应该巴不得我死,单瑶,你和小时候一样,改不掉骨子里的低声下气。”
原来自己的不予理会在她眼里是低声下气。
单瑶不屑一顾,她打扫完地面,接着打好热水擦干净于香芝的脸和身体,最后窝好她的床被,她的姑姑一会儿过来,同她换班。
单瑶走之前留下一句回她的话,“别给自己脸上添光,我来照顾你,只是因为我妈妈。”
江宣按医嘱来医院换药,上次是单瑶陪他,这次本说好一起,可最近单瑶看起来很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江宣走过医院大厅,忽然觉得刚刚经过他身边的人有些熟悉。
江宣回头环顾四周。
是单瑶吗?
可身后形形色色的人中没有只一眼他就能认出的人。
江宣转回头。
他没有看见,单瑶躲在宽大的柱子后,长发遮住她漂亮的瞳眸,她像被定住穴位。
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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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的气候时好时坏,早上的路边野草还在风雨交加下野蛮生长,到了下午就可能迎来雨后彩虹,绿油油的惹人爱。
等到江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期中考也不紧不慢地到来。
五班同学又做着布置考场的工作,刺耳的桌椅声打发走了些许困意,单瑶打了今天的第五个哈欠,眼角处沾染上一大片生理眼泪。
这段时间以来,江宣终于问出每每话在嘴边却又生生咽下的问题,“你最近睡得很晚?”
单瑶边回答边又打了第六个哈欠,整个人无精打采,眼睛含着一包泪一样,她摆了摆手,蔫蔫地说,“没有,可能别人是春困,而我是秋困。”
听到单瑶玩笑话一般的说辞,江宣只好点头作罢。
期中考试的考场按成绩分布,从高到低分散在五个考场内。
这次单瑶和江宣在一个考场,布置好班级后,两人一起进入高一一班,坐到考场南边的前两个位置。
铃声一响,卷子颁发。
单瑶抽出一张卷子放到桌面之后传给江宣,她传卷子不爱转头,单手握着卷柄,冷淡地立在肩膀后方,江宣接卷子时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由于阳光太浓,照得北边考生看不清卷面,监考教师们把教室的窗帘拉上,白色窗帘被光映得发黄,被风吹起后,沿着缝隙透出的光线延长至南边的第一排。
今天单瑶扎了一个丸子头,丸子头上的碎发被虚晃一过的光线描出影影绰绰的一幕。
像枝虚拟的镜中花。
江宣晃了晃头,收心做题,读着语文试卷的第一题现代文阅读。
考完还有半个小时,江宣写完作文的最后一个字,收笔检查着答题卡,做完这套动作,他手抵下颚,在充裕的时间里静静发呆。
单瑶应是也答完了试卷,和他一样的姿势。
几秒过后,单瑶渐渐睡着了,挺直的脊柱下滑趴倒,细白的手指盖在耳朵上,江宣放眼望去,能看到她线条优美的侧脸和白嫩纤长的脖颈。
江宣心不在焉地盯着单瑶的睡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无从说起。
直到监考教师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江宣才慢慢回神。
单瑶还没有睡醒,经不起吵闹皱起了眉,江宣不忍叫醒她,竟莫名其妙地祈求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定格。
铃声响了,收卷时间到,江宣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下单瑶的后背,叫醒了她。
单瑶睁眼回头,见是江宣,原本要暴躁的起床气倏地收回,茫然地看着他。
周围都是最后一排学生往前收卷的走路声,亦是想去厕所的学生问同伴要不要一起去的窃窃私语声,很不安静。
浅光闪烁,细碎如星下,他们乍然对上视线。
瞬时间,江宣想到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内容大致是要珍惜时间,勇敢追梦。
他用了诗人王国维所作的《蝶恋花》中的一句诗句引题。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而江宣看到单瑶浓密的眼睫如蝴蝶扇动的尾翼,秀气的鼻梁让刚睡醒的她显得更加灵动可爱,微张的唇像红樱桃一般,鲜红剔透,脸蛋压出的红痕又如红彤彤的草莓,划开诱人的一角露出可口的果肉。
美的很不真实。
江宣忽然很想时间快些流逝,光阴速速变老,只是因为,他想看看以后,看看那时他的身边会不会还有单瑶的陪伴。
收卷子的学生到达两人的位置,打断了其实只有几秒的对视。
江宣从漫无边际地遐想中回神,他在心中懊恼地斥责这样的无理要求。
他和她,怎么会有以后这个词呢。
不会。
江宣念着这两个字,在心里加深了一遍遍。
时间当然不会变快也不会倒流,它平缓地流动着,等到人们再一回头,才发觉时间是那样的悄无声息,转眼间就走过了漫长岁月。
两天半的考试结束,学生之间因考试而起的躁动不安到晚自习都还持续不绝。
不只是因为平常的对题,跟那晚文在宇在校园里大肆放话的赌注息息相关。
江宣虽未应战,但众人因学习环境偶尔沉闷无聊催生出的好奇八卦则代表着这场赌注在暗流涌动地进行着。
议论的高潮来到放榜那天。
大榜还未贴好,就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布告栏处东张西望,徘徊等待,仿佛那里不是贴了成绩单而是一张任君采撷的百万彩票。
终于,在第二节课下课后,大榜在万众瞩目下张贴现世。
正是大课间,学生们涌进布告栏前的人潮里,人挤人的场面像在玩一种另类游戏,比谁的身体弹性好,挤得最往前谁就是赢家。
江宣和单瑶路过布告栏看也没看,反正每班都会有成绩单,早看晚看都一样。
但看热闹的人可不那么想,见到江宣后便开始似蜜蜂嗡嗡般说着什么,话密集在一块,江宣知道是在说他却不知晓其中内容。
直到文在宇也来到布告栏,他早吩咐赵岩凯和李博明去大榜看江宣的成绩,他脸色阴沉,对江宣竖了一个中指,也不管当初立下的赌约是何结果,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单瑶见文在宇吃瘪样,就猜到了赌约结果。
许久,人群四散,大榜显现。
江宣的名字赫赫扬扬地立在第一位。
江宣,995分,班级第一,年部第一。
单瑶紧随其后。
单瑶,990分,班级第二,年部第二。
江宣没了物理成绩作废的束缚竟与总成绩仅差五十五分,其实力可见一斑。
第二名与第一名五分之差,不相上下,江宣和单瑶如此优秀的成绩放在云杏镇中学简直是难得一见、大为震撼的一幕。
操场上的惊叹声压过了广播喇叭声,闹哄哄的讨论像水烧过了的炉盖上抬,沸腾炸裂。
做完课间操,各班伴着一二三四的音乐回班级,气温高了起来,江宣拉开校服拉链,脱下校服露出简单的白色T恤。
许是这么久以来对文在宇几次挑衅的沉稳应对与顶天的成绩加持,那个被戏称谣言制造机的江宣仿若大变样。
高中部的学生都在回头看江宣,在众人眼中,少年身上像是镀了层光,熠熠生辉。
而站在江宣旁边的单瑶与以往如出一辙,她和江宣聊着突然想起的趣事或是林晏星跟她讲过的一中习题。
那些奔涌而来如滔滔江水的目光,江宣当然一滴不剩地感知到,可他只能看见眼前的单瑶。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只看到了他一时的荣耀,而单瑶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他。
回班的队伍走进教学楼,在光影黯淡下来的瞬间,江宣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他与单瑶的距离,他混着人海偷看她。
鲜花的尽头是坟墓,荣耀的背后是深渊,江宣习惯对此拒之千里。
但从初入高中起,有关他的鲜花与掌声向来有一人慷慨给予。
那个人,是单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