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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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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城的秋季干燥多雨,做完操后的身体表面像被打了一层冲不净的沐浴露,衣服黏着皮肤,湿滑燥热。
回到班级的学生赶忙开窗脱衣,有的满脸倦容地拿着书本当扇子靠在椅背上扇风解热;有的过于口渴忍着倦意去饮水机前接水,讲台边挤满了人;有的直接趴在桌子上心如止水,深信心静自然凉。
课间操后是肖寄云的课,梁洁盈拿着肖寄云的教学书本还有随身携带的包包一起放在讲桌上。
待梁洁盈放好,教室门口处,肖寄云代表性极强的裙边露出一角,她缓缓走进教室。
一进教室,肖老师启动爱操心属性,瞬时移动般走到各个窗户旁边,把窗户一一关好,只留有一点点缝隙,嘴里念叨着,“刚跑完步不能受凉,窗户开这么大,很容易感冒,”她又注意到前排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嫌热把半袖的下摆往上提了提,堪堪露出肚皮,“你把衣服穿好,你就差光膀子了。”
一通唠叨完,同学们丁点不觉得烦反倒乖乖听话,笑嘻嘻地和肖寄云插科打诨。
肖寄云无奈弯唇,等同学们都整理好仪容仪表和课桌桌面,她才清了清嗓子,巡视了一圈人数,低下头从教案的书夹里拿出一张白纸。
众人一见心知肚明,显然是明晃晃的成绩单。
肖寄云习惯直入正题,不在大难临头前还要抒发心灵鸡汤。
“我手里拿的是咱班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这次我班在五个班里排第一,总体上升,各科排名也排在首位,”肖寄云先甜后苦似的开场白降低了比较紧张的气氛,接着说,“当然,相比月考,有些人的成绩有所下降,这次的试卷确实比月考的题难,但换汤不换药,下降的要多加注意,找一找下降原因,期末考试重新回到最佳状态。”
考后感言总结完毕,肖寄云看了看台下学生各式各样的神情,最后视线越过中行来到了最后一排,江宣和单瑶的方向。
两人板板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在听老师讲话。
肖寄云再次启唇,“着重表扬江宣和单瑶同学,分别取得了年部第一和年部第二的好成绩。”
话语落地,在课间操时就被江宣考第一的消息惊得炸锅的学生再度喧哗起来,其中惊讶虽多,质疑还会存在。
那次单瑶的国旗下讲话,可以说打消了一半的流言蜚语,但仍有一些从来不在乎事情结果只按照心中所想的人,他们更愿意幸灾乐祸。
肖寄云注意到江宣的神色无悲无喜,夸奖与批评对于他来说好像无关紧要。
她不由得想到了第一天的开学日,她记得,这个男孩自进到教室,原本很好的氛围突然染上一种怪异的静默,当时的她自然也听见了学生中不和谐的声音。
她记到了心上,随后在平常的课堂表现和家庭作业中,发觉男孩上课听讲与完成作业认真严谨,做事也很有礼貌,只是常常沉默寡言。
后来的月考作弊,她在与老师们、当地人闲聊时,打听到江宣的身世与境况,她才得知这个男孩为什么身负谣言却依然带着一股劲。
江宣的心中应燃烧着一团火,困在心笼里发散不出抑或是任凭火焰在肺腑中烧尽化灰。
如今,肖寄云认为江宣这个孩子其实很好了解,就算早早感受了人间疾苦,照样是一个正青春的大男孩。
如果还有旁人未曾见过的一面,那只是因为他把自己藏得太深。
肖寄云中止了学生之间的交头接耳,语重心长地说,“总之,同学们,成长是一道必选题,与其痴想黄粱美梦,不如为了梦想,去纵情燃烧。更加重要的是,人生长河,千山万重,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唯自渡,才是本事。”
人世间变幻莫测,努力与荒废都只在一瞬间,各人有各自的流途和命运,孤独大都如常,不必彷徨无措,选择你要走的那条路,一直走下去。
肖寄云意味深长的话语久久萦绕在班级内,或许难懂其中真意,但时间会慢慢给以答案。
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已经讲完,肖寄云翻起语文书,说着说多了题外话,把同学们的注意力转移回课本上,准备讲课。
这会儿,有名胆大的同学见肖寄云还未讲课,突然问道,“老师,这次考完试会有家长会吗?”
此话一出,这帮小鞭炮们又噼里啪啦地嗡嗡作响,肖寄云比了个停的手势,扬唇微笑,“当然——有,就在这周五。”
云杏镇中学不常开家长会,大多都集中在期末考试后,肖寄云方才的大喘气让很多人以为不会有家长会,然而事与愿违,众人唉声叹气起来。
肖寄云望着台下学生面如死灰的样子,也不去管,回头在黑板写上即将要讲的文章的第一句话。
肖寄云写完,正色道,“上课。”
一声令下,原本还聒噪的室内瞬间安静,同学们翻好课本,鸦雀无声地调整好状态正式上课。
数颗脑袋齐齐抬起望向教室前方,只见黑黝黝的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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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晚自习,单瑶从桌格里翻出期中考试的物理卷子,这次的成绩比月考好一点,不过没什么参考价值。
物理成绩取决于她当天考试时的心情,要是被往事影响,得到的结果必定不好,反之就能正常发挥。
单瑶心想,这恼人的往事还要折磨她多久,难道要一直和开盲盒一样听天由命。
单瑶叹了口气,一双大眼睛瞅向去帮她接水的江宣,她心念一动,有了解闷的鬼点子。
江宣回到座位还未坐稳,就被单瑶拉住胳膊,“快快快,小江老师,单瑶同学请求在线问答。”
江宣把杯子放到单瑶的书桌上,慢条斯理地看向她指的题目,紧接着拿起黑色签字笔画题干、找陷阱、解迷惑。
单瑶满脸笑意地看着认真给她讲题的江宣,烦闷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题讲完了,江宣才发现他同桌现在的表情,不像请教问题,像在拍手看戏。
“你笑什么?”
单瑶收起肆意的笑容,无辜道,“我是感激,感激您对我的谆谆教诲啊。”
这什么用词?
“我不是老师。”
啧,又开始放冷箭了,单瑶躲过去,“但你是我的好同桌啊。”
单瑶心说,眼前人可不是普通同桌,是她解闷的绝佳工具。
她一烦起来,只需看一眼江宣这张招人的小脸,即刻气顺心静,十分舒坦。
要是这张脸再动一动,配上给她讲题的认真,更加事半功倍。
江宣一听她不着调的话,闭嘴了。
别说,正合单瑶的意,还是不说话好,影响她欣赏美人,美人十全十美的,哪能被一张爱放冷箭的嘴扯后腿。
晚自习下课,单瑶偷偷摸摸地拽江宣的T恤下摆,要他低头。
刚才单瑶奇怪的眼神让江宣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他拿走单瑶的手,没搭理她。
单瑶撇撇嘴,大美人还挺有脾气。
单瑶可不怕江宣,她拿起手机放到江宣眼前,让他躲都躲不了。
手机里播放着一条视频,视频内容是一个人救助了一只断腿流浪猫,配字加上画面十分让人感动。
单瑶最看不得动物被遗弃的事情,她吸吸鼻子,“江宣,它好可怜。”
这条视频着实打动人心,江宣忘了躲,看完了视频。
江宣没有手机,只喜欢看从跳蚤市场里淘来的旧书或是陪赵荣花看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里放着的戏曲频道。
江宣冷淡但不冷漠,看完后也有几分动容,“还好,它遇到了好心人。”
单瑶想到什么说什么,“跟你说,我的梦想是拥有三猫两狗,一只蓝金渐层、一只布偶猫、一只中华田园猫,一只金毛和一只柴犬。”
江宣看她像看怪物,五只小动物被单瑶这个粗心大意的人养,想想就是一场灾难。
江宣诚恳地回,“你这个梦想……有点难实现。”
单瑶见江宣回答得这么认真不由得觉得好笑,她歪头笑着说:“所以说是梦想啊。”
“……”
江宣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说,还好你有自知之明。
课间做什么的都有,学生们追逐打闹花样多多。
梁洁盈追着她的同桌绕着整个班级跑,起因似乎是她的同桌弄乱了梁洁盈的发型,单瑶观赏了一会儿,那架势像是要把她的同桌就地手刃。
单瑶摸了摸下巴,扭头好奇地问江宣,“我发现你没有碰过我的头发。”
这话歧义太深,江宣闻言愣住。
单瑶后知后觉出不对劲,她忙解释,“我是说你很绅士,不像别的男生喜欢拽女生头发什么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单瑶对待江宣一贯的作风,解释不明白了就留下这七个字让对方自行体会。
江宣忆起了什么,左手忽地抬起,距离单瑶的发梢越来越近,单瑶还在看前面,没有感觉到江宣的靠近。
就要挨上时,单瑶把双手伸向了后脑勺,调了调皮绳松紧度,江宣迅速放下手,极力掩饰随心所欲的举动。
这一放下,左手的袖子往上提了几寸,单瑶注意到江宣手臂已经愈合的伤疤。
疤痕横斜于前臂内侧,长长一道,与周边完好的冷白皮肤十足违和。
单瑶每次看到伤疤都会愧疚一阵,这回,她摸上了伤疤的位置,动作放得又轻又柔。
江宣受不住单瑶的温柔抚摸,手臂不自在地发痒,痒意奇异地传染到心口,一点一滴流窜到全身血液。
“你别碰了。”
“是还疼吗?”
“……不是。”
单瑶收手,眼巴巴地看着伤疤,启唇露出一点齿白,又要上演旧时法子。
前排打闹的梁洁盈终于停止了奔跑,是肖寄云叫她去办公室,她整理好凌乱的发型,走出了教室,没多久,又出现在班级门口,叫走了单瑶。
没有了单瑶,江宣继续做题,周遭重新建起了金钟罩,他又变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好书生。
写题时,江宣忆起单瑶说的话。
她说自己没有碰过她的头发。
其实是有的。
那天在医院,他手速飞快地碰了碰她的发顶。
江宣不由自主地回味,怪不得有人说最爱肢体接触,原来这滋味如此难挨,仿佛一缕清风,送他一步登天;似一枚六角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雪化成水后温暾地流经过他的生命线。
如雾如烟,绵长似蜜。
晚自习结束,单瑶和梁洁盈还没有回来。
江宣慢动作地收拾起书包,但动作再慢,单瑶还是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江宣背上了书包,打算去办公室看看。
三楼没有灯光,仰头只有白花花的墙面,各个教室里的学生散得差不多,上到四楼时,江宣才听见一些声响。
是单瑶和梁洁盈坐在台阶上,在说着什么。
“瑶瑶,我身为语文课代表,这次语文却没有考好,刚刚打闹还让肖老师看见,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看,你的总成绩在年部排在前二十,只是语文单科下降了,其他科比之前还上升了点。像老师说的,不要急躁,先找原因,再对症下药。有题不会,我们一起研究,研究不通再去问老师,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瑶瑶,你真好,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像人见人爱的小公主。”
江宣停住脚步,一听是女孩间的隐匿心事,他自知不该偷听,于是他转身,准备回班等单瑶。
却不想,听到梁洁盈的下一句话。
“瑶瑶,你对江宣那么好,是因为同情他吗?”
江宣停下回程的步伐。
梁洁盈问这句不是突发奇想,刚才肖寄云叫她们是商量一下家长会如何布置教室的事。当时隔壁班的老师恰好谈起了江宣,中心思想大致是说江宣开了窍,学习突飞猛进,不太真实。
单瑶听见了,态度良好地同那位老师说了几句。
她说:“老师,我是江宣的同桌,他很努力,胜不骄,败不馁,他的成绩是靠真本事得来的。”
那位老师见是单瑶,单瑶是在老师办公室里闲聊时的重点对象,既是在一中转过来的又文静听话,给人的印象很不错。
单瑶是简单一说,并不是激烈反驳,那位老师听后没再心存疑虑,点头认同了单瑶的话。
梁洁盈这才好奇地发问,不止于此,还有月考作弊那件事,梁洁盈不太理解为什么单瑶会无条件地相信江宣。
“当然不是,我对他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单瑶说:“我了解江宣,你可能不会明白,但他真的很好。”
单瑶竟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想同梁洁盈道尽江宣的种种优点,可她又矛盾地不想让旁人知晓江宣分毫。
他们不会知道,江宣有多好。
单瑶心头一紧,她竟生出一种想把江宣藏起来的怪想法。
单瑶不想细究下去,她真挚安慰着梁洁盈,“我不是小公主,每个人都是各自小世界里的主角,我会活成我想要的样子,只要我愿意。”
她又拍了拍梁洁盈的头,“你也一样。”
梁洁盈含着泪眼猛点头,握紧了单瑶的手。
单瑶粲然一笑,她坚信女孩的头颅就要扬得高高的,路挑最宽的走,人生百态,有梦就试,没有终点,没有尽头。
单瑶和梁洁盈还坐在台阶上,江宣重启了脚步,他走着走着,霍然停在了二楼与一楼的楼梯交界处。
江宣手抵眉心,颧骨上扬,眼尾上挑。
他笑了。
笑意渐渐放大,江宣矫情地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听到贾宝玉、史湘云、袭人对话的片段。
也是这样的一幕。
江宣的脑海里自动播放起林妹妹说的话: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想到这里,江宣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回班等待单瑶,和她一起回家。
江宣脱下书包,笑着举起抛至半空又利落接下,循环往复,以宣喜悦。
少年的笑是前所未有的恣意畅快,那笑连妖冶盛放的扶桑花也夺不走他半分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