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灯》潭州居士

66、番外1：林希

　　（1）
　　医学上有种症状叫“童年失忆症”，简而言之，人会没有三岁前的记忆。科学家们对此众说纷纭，提出来很多原因和假设。
　　而我的记忆，便是从三岁开始。

　　(2)
　　我有个同胞妹妹，叫林音。她从小张牙舞爪，是个小霸王。我对她最初的记忆，就是她把我打趴在地上，一屁股坐我身上，对我的脸进行蹂躏。我从小就怕她，也依赖她。有她在，不管和谁发生矛盾，我总相安无事。谁叫她是这一片的老大呢？

　　哦，忘了说，我还有个哥儿们，叫梁晋轩。他也是林音的手下败将。他比我们大两岁，但从小病怏怏的，没什么朋友，这一片的小孩见他就欺负，今天飞他帽子明天抢他手里的糖。林音喊梁晋轩妈妈干妈，自然把梁晋轩当自家人，每次见他被欺负，嚷着嗓门就冲上去，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她常常挂彩，常常乐呵呵地夺回梁晋轩的东西。
　　她每次还拍拍梁晋轩的肩，双手叉腰道：“晋轩哥哥，洛妈妈说了，你可是我的人，我会保护你的。”
　　每每这个时候，她还不忘一旁的我，说道：“林希，你也是我的人。”

　　后来我噌噌噌的长个儿，突然有一天，我比林音高了。有一次她依旧将我打趴在地，高高的个儿满是委屈，于是我反手揪住她的辫子，死死不松手，痛得她哇哇大叫。这一战改变了我俩的地位。此后，她仍然偶尔对我龇牙咧嘴，但我伸手顶着她脑门儿，任她胡闹，反正这拳脚再也够不到我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是短发，短到你一抓她头发手就会溜走的程度。不过她也不敢再轻易用武力统治我，只好去霍霍别人。
　　日子就在我看她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中度过。

　　（3）
　　我自小沉稳，过目不忘，小学毕业前跳读初二。林音性格活泼，又爱捣蛋，爸妈对她难免严厉些，常拿我和她比较，这又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成绩是越来越差，性格是越来越跳脱。
　　随着年龄增长的，除了身高，还有彼此的隔膜和嫉妒。在我跳级不和林音同班后，林音从看我不顺眼，慢慢到看不见我，也顺带看不见我的好哥儿们梁晋轩。我也和梁晋轩越走越近。那时候，我觉得探讨不完的数学题和人生，才有意思。我讨厌爸妈私下里不断对我的叮嘱：要保护林音，要照顾林音。都是爸妈的子女，为什么懂事的那个就要一直懂事？
　　我和林音，彼此一边嫌弃着，一边嫉妒着，又一边相互依靠着，别扭地迎来了彼此的青春期。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小孩子心性，小打小闹。哪知道她一进初中就做了件大事：违反校纪校规在外打架生事。对方还是个混混。
　　那天我刚送完数学作业回班，梁晋轩在教室外拦住我，“林音在溜冰场和一混混打架，现在人家告到学校，但她拒不认错，现在在班主任那。”
　　我当即想到上周末她回来时脸上和胳膊上的外伤，当时她号称溜冰摔的。我顿时怒火中烧，生气她在外受欺负了也不吭一声，就想这么忽悠过去。
　　当我跑到办公室，见到一脸视死如归的林音时，心里又急又气。而当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她所谓的好朋友陈宋，不仅替人出头还替人背锅时，我只剩下愤怒了。
　　“那你把这个检讨写了吧。”我冷言道，嘴角一抹嘲笑。
　　林音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却依旧倔强地抬着头，说：“写就写。”

　　我看着她洋洋洒洒写下检讨，看着她站在主席台上磕磕巴巴最后豁出去地念着检讨，看着她被同学们孤立议论，看着她决绝地与我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从那之后，林音变了，眼里有了不屑和不恭，专跟班上爱玩的混日子；凡是有我的地方，她必离得远远的。
　　她不知道的是，当天我和梁晋轩便伙同其他人，在溜冰场后面的巷子里堵住了那个黄毛。梁晋轩从后面架着他，我一拳一拳揍在他非要害处。最后大家一行人扒了他衣服，给他留了张照片作为纪念。
　　“以后离我妹远点，不然这照片我就发网上。”我狠狠说道。
　　梁晋轩建议让他去学校认错，帮林音取消记过。我想起林音对陈宋的维护，摇了摇头，说算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4）
　　日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然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我和梁晋轩当在最后的高考上角逐，林音也会懵懵懂懂地继续她的高中生涯。
　　可上帝总爱开玩笑。
　　那天我只是打完球后冲澡受了凉，只是让林音给我弄点吃的，平平无奇的一天，平平无奇的操作，却惹来了惊天事件：我被林音的粥毒得上吐下泻，进医院急救。
　　如果只是急救，也就我身体受受罪，让林音心有愧疚，顺带缓和我俩的关系。
　　但事情偏偏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看到检验报告单，我才知道自己的血型。我从小陪晕针的林音打针，对她的血型自然清楚不过。我也看过父母的体检报告单，上面的血型同我的并不一样。
　　脑袋轰隆一声，整个人茫然无措。
　　原来，爸妈对林音的严厉、对我的夸赞，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我不敢去跟爸妈对峙，不敢让林音知道。我开始胡思乱想，拼命去找以前的记忆。可不管我怎么想，我生命最开始的记忆始终是林音把我打趴在地。
　　没过几天，我出院了。整天浑浑噩噩，成绩也一落千丈。老师找我谈话，我礼貌回应，却不敢说出实情。我甚至趁林音没在家，翻遍家里的柜子和角落，想找出我过去的丁点信息，可都以失败告终。
　　寒假来临，梁晋轩邀我去他家玩乐高。我玩得心不在焉，梁晋轩推开乐高，问我究竟怎么了？
　　我直冒冷汗，吞吞吐吐，最后憋出一句：“晋轩，如果我不是我，会怎样？”
　　梁晋轩皱眉，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叫你不是你？”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儿子。”
　　“可是叔叔阿姨看你就是看亲生儿子啊，你也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反倒是林音，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越来越叛逆，一点也不像你妹。”
　　我没有再说话，梁晋轩也没有。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遗忘这次谈话。

　　但梁晋轩的那句话在我心里扎了根。是我，抢走了林音的一切吗？
　　因为我聪明成绩好，所以显得林音很笨；因为我踏实沉稳，所以显得林音很跳；因为我顺从听话，所以显得林音很叛逆。原来，我的存在，让林音很痛苦。她原本可以无忧无虑被宠着长大，却要被莫须有的哥哥作为参照物，时时刻刻被对比着。
　　我夺走了林音的一切，却没有做好一个哥哥的角色。

　　（5）
　　我开始隐藏光芒，选择留级。我想和林音一起度过高中，一起高考。
　　我开始有意识地早上和她一起上学，晚自习后一起和她回家。我开始和她一起做题，故意表现得不情不愿地指点她。我知道她有了一群好哥儿们，曾旭、易成城、彭夫之、李青。这里面，曾旭是体育生，也是他们的老大；易成城是个爱八卦的，彭夫之是个吃货，只有李青看起来踏实一点。
　　当我越关注她，我越发现她的可爱。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冲在最前面，保护身边的人，也不管对方什么实力。她看着书就打瞌睡，尤其是英语，总是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她喜欢画画，动不动就给别人画素描，老是承包大家的美术作业，被美术老师拎在办公室挨训。她爱喝柠檬水，校门口便利店的老板看到她就知道要拿什么给她。
　　我总在想，上帝让我现在知道真相，其实是想让我当好她的哥哥，不要再错过了。

　　我常和梁晋轩讨论她的趣事。
　　直到有一天，我在操场收到曾旭给的信，我才隐隐不安起来。
　　我和梁晋轩特意跑去打量给她写情书的男生，是个中规中矩的男生，中规中矩的长相、中规中矩的成绩、中规中矩的性格，平平无奇，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我将情书收了起来，让男生不要再做越举的事了。梁晋轩也说，照我妹的性子，这个时候早恋，高考绝对废了。
　　我们都希望她能读个大学，哪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毕竟，考不上大学，就得送出国。
　　可林音自小野惯了。当梁晋轩金榜题名时，林音这个准高考生的期末成绩惨不忍睹。
　　我想给林音补课，但林音对我始终怀有敌意，我俩肯定不能和平相处太久。梁晋轩提议他来补，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在他家吃饭时，我们有意地把话题往成绩上引。洛姨果然一看她的成绩，当场拍板让梁晋轩给她补课。

　　那段时间，换成梁晋轩常和我讨论她的趣事。
　　她背个周期元素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她又做题做着做着睡着了，她又把书画得面目全非了。突然有一天，梁晋轩不说了。
　　我问他今天林音又出什么糗了？梁晋轩笑笑，说没什么，你妹妹挺有趣。
　　有趣。我咯噔一下，梁晋轩的回答才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