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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李前珊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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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一月会出现一次的角色,陪我和母妃用一次膳,顺便问一问我的近况,天一黑,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再踏上长长的宫道离去。
父亲,是万人簇拥的灯火下,永不回头的背影。
每次父皇来的时候,母妃都会很高兴,或者说,是装作很高兴,毕竟例行的用膳,一个月就这么一次机会,我们娘俩的吃穿用度,都要指着父皇对这一次用膳的的一点念想。
所以啊,母妃总是把我的经历事无巨细地“汇报”给父皇,他们不像是夫妻,反而像是君臣,想想也对,在父皇面前,母妃一直都是自称“臣妾”的。
当父皇离开的时候,母妃有些失落,又有些如释重负,目送着父皇的背影融入茫茫的黑夜,轻轻地叹息一声。
那时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为谁而叹息,为我,为她自己,还是为了父皇。我只是轻轻地攥住她的手,我们两个就又慢慢地踱步回到寝宫里,倒数着下一次和父皇见面的日子。
打记事时起,我总以为在这深宫里,每个孩子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直到,我遇到了李前珏。
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有人一月可以拥有二十多日的父亲,陪他们嬉笑打闹,为他们带去爱吃的饭菜,就如同寻常百姓一般。
我才知道有些人一出生就有自己的封号和封地,有身份显赫的母亲和疼爱自己的哥哥。
这些都是我上了学堂后才知道的。
没错,还是托李前珏的福,我和她才能去得了只有贵族子弟们才能上的学堂。
在学堂里,先生们对李前珏赞不绝口,明明年纪不大,却能同三皇子他们一同上课,很快便熟记各种典籍,写出来的文章也是谋篇工整、笔力犀利,加之骑马射箭练武不落下风,也难怪父皇能三番五次说出“若玉明是男子,必定立为储君”这样夸赞的话语了。
但是父皇才舍不得她是个男子,这个掌上明珠,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在李前珏出尽风头的时候,我却受尽冷落,作为学堂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女孩,没人愿意带我一起玩,而我那个人人追捧的姐姐,早就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还要应付那些天天跟在她身后的跟班们,根本没空搭理我。
只有二哥偶尔会和我说说话,因为在后宫里,也就是母妃同董贵妃的关系还相近些。
在我看来,二哥真是个顶顶可怜之人。学堂之中,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天资算是不错的,虽是比不上李前珏,但毕竟是一母同胞,无论是识记还是写作,总归是比寻常人更快些、更好些。
但是二哥不同,他的资质平平,与常人无异,常常在上学路上碰到他时,他还在复习先生的功课,平时更是早早起来练武、学习,他的用功我都看在眼里。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勉强跟上先生教课的内容,远不如大皇子和三皇子他们游刃有余。甚至,连那个游手好闲的四皇子李前唐都不如他费力。
但是没有办法,他是皇子,又肩负着董氏一族的期望,纵是出类拔萃,也不可能有停下的一天。
看着二哥,我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嫉恨的了,我身上没有那么重的担子,上这学堂多少长长见识,也是对自己有益的,久而久之,也把它作一件还算愉快的事情,成绩在众人中也是中上等,父皇偶尔也会在用膳的时候夸赞我两句。
况且母妃常对我说,收敛锋芒,才能明哲保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很感激母妃,因为她一直在为了我,好好地活着,让我在这世间,还有个能依靠的肩膀。
我及笄那年,父皇赐我“玉华公主”的称号,随之而来的,是西北部落派遣来请求联姻的使团。
母妃自然知道父皇的用意,带着我一起跪在长明宫前,请求父皇看在她和丁氏一直忠心侍奉的份上,不要把她唯一的女儿远嫁。
那天下着大雨,父皇终究还是没见我们,但母妃执意拉着我长跪不起,直到她声嘶力竭,晕倒在长明宫前,被宫女们送回寝宫的时候,嘴里还在念着:“求陛下,把玉华留给臣妾……”
那个时候,孙皇后刚刚去世,南方又闹了水患,同西北开战是绝不可能的,到底让哪位公主出嫁,父皇也是处在两难之中。
母妃肯豁出一切带着我去求父皇,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父皇是如何对李前珏的,又是如何对我的,利用这份亏欠,无疑是一种施压。
最后,还是李前珏不忍心看着父皇为难,自请嫁入西北。
她说,她身为孙皇后的女儿,自出生起就受万民供养,如今也到了她回报百姓的时候了,已故的皇后和三哥在天有灵,也会支持她深明大义的决定。
父皇就算再舍不得李前珏,身为一国之君,他也不能拿边关的百姓去冒险,只得艰难地同意了她的请求。
李前珏出嫁那天,仪式极尽隆重,父皇更是举国之力为她置办嫁妆,恨不得让她把皇宫都带到西北去。
她一袭红衣,走过浩浩荡荡送行的人群,在接亲使团和全城百姓的簇拥下离开了都城,只留个父皇一个安心的笑容,和人人传颂的美名。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母妃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我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再后来,我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父皇却病了,选婿的事情就由母妃一手操办。
见到夫君的第一面,我并不十分满意,他空有一身好武艺,笑起来却有些呆傻。
不过我转念一想,他是骠骑将军的二儿子,既与丁家没有利益冲突、远离朝堂纷争,又不用肩负继承家族的重任,有一身武艺可以保自己和家人平安。
至于有些呆傻,也不算坏事,至少日后自己可以凭着几分聪慧和公主的身份,做得了他的主。
于是,我就这样定下了自己的亲事。
出嫁那天,父皇还躺在病榻之上,我去见他,记忆中那个不怒自威、不会回头的父亲,如今也是两鬓斑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他望着我,嘴角还是有几分笑意的,但是眼里却泛起泪光,只是说了几声“好”。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这是他对谁说的话,是对我,还是母妃,亦或是身在远方的李前珏。
听说她在西北过得不错,目前两国边境安宁,夫君对她一心一意,她也顺利生下了继承人,已经算是圆满了。
但总归不会是对父皇自己说的。
那一刻,我觉得父皇更是可怜,他身为帝王,却不够无情,拼尽一切坐上至尊的位置,却失去了所爱的一切。
妻子郁郁而终,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远嫁他乡,知己反目成仇,到头来,只剩下坐拥江山的虚荣和病入膏肓的身体,望着一袭红衣的我,不知感慨的是慰藉,还是悔恨。
婚后,我的生活平淡幸福,管着自己的家,时不时看书抚琴,也看着夫君练武,同他一起酿酒、骑马,有空就进宫陪陪母妃。
喜悦之余,有时,我总觉得世事顺利得像是一场幻梦,亦或是我窃夺了本属于另一个人的人生。
之后发生的兵变也并未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多的改变,毕竟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我并没有参与朝堂之事,夫家作为武将,也未曾站过队。
一次进宫探望母妃的时候,我遇到了董太后,她看着衰老了许多。从前的她,神采艳丽,身上总是提着一股气力,如今,倒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华美衣裳也再撑不起她的皮囊,眉宇间的疲惫,与母妃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禁又想起了二哥,在他禁足之时,念着读书时的情谊,我去看望过他一次。
他的府邸打理得很干净,自己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海棠树,养着梅花、荷花和菊花,他说这样,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开放,自然心情舒畅。
他自己在看几本医书,也弹琴打发时间,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放下了忙碌的学业、放下了夺权的重压,他发现自己还是个养花、弹琴的好手。他还想等着过几年解了禁足,就去各地的寺庙学佛,也许内心能更安宁些。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祝他得偿所愿,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临走前,我望着他院内盛放的海棠花,一半皎洁如云,一半绚丽如霞,辉映着落日的余晖,在暖风中轻轻摇曳着,思绪又飘回困扰着自己的那个奇怪想法之中。
罢了,如今这样的生活,不论是争抢来的,还是偷窃来的,我都要牢牢地抓住、好好地守住。
因为,我想我自始至终都值得,这一份平庸的幸运、平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