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请闭眼》阿斯塔

21、团聚

　　赵远的声音带着一点恍惚，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坐下来的背影却像个孤独的小孩。

　　“大概是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太重要了，你押上了全部的期望，所以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觉得失望。”看着失落的赵远，姜凭很想摸摸他的头，再抱抱他，告诉他没关系，可姜凭很清楚，此时的赵远，再多的安慰也没办法驱散心里的迷惘和落空。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要对任何人和事抱有太高的期待，否则等待他的一定是失望，比如他从来不期待方瑞琴和姜荣像其他父母一样做好饭菜按时接送他上下学，也从来不会想象陆和璋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很多年，更没有奢求过林恒宇能够全身心地只爱他。

　　可即使他已经把期待值降到最低，生活还是残酷地给了他沉重一击，能够想象，多年来将回家视作救命稻草的赵远在看到邓勇身侧妻儿时的心情该如何复杂又心酸。

　　他连梦中都不能忘怀的家似乎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家了。

　　“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不能忘记，拼命地寻找，就算没有希望，也会一直等待，可是——”赵远言语难掩苦涩，“他说，所有人都告诉他，一定是妈妈觉得日子苦，带着我和弟弟跑了，他找了很久之后，只好相信了这个说法……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想？”

　　被放弃的滋味最不好受，姜凭无言。

　　“要是他没有放弃，一直找我的话，我们会不会早一点团聚？我知道这不能怪他，可是没办法控制，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有很多机会去找，但他放弃了，甚至比爷爷放弃的还要早——”赵远弓着背，拳头抵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的伤心早就从声音里溢了出来。

　　“妈妈、我还有弟弟，难道就这么不重要？我不在乎这些年是怎么被赵友盛打的，也不在乎为了多挣钱不吃饭，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家，可是好像什么都回不去了——”

　　赵远的身子蜷起来，因为不肯叫爸妈被毒打的时候，省吃俭用攒钱饿得胃痛的时候，被车撞得头破血流躺在担架上不能动的时候，在ICU里身上插满管子的时候，受伤被迫退役的时候，那么多痛苦、绝望、难熬的时刻，他都没有放弃，没有哭。

　　这一刻却绷不住了。

　　“我的梦……就像泡沫一样，破掉了。”

　　赵远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姜凭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深夜里的自己，恐惧、脆弱、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拥而上，如同冰冷彻骨的河水。

　　姜凭从赵远背后抱了上去，他知道，当年的小孩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抱住他。

　　也知道，此刻的赵远多么需要有个人抱住他。

　　“还有我呢，我很需要你，你可不能倒下。”姜凭的胸膛紧紧贴着赵远的背，像完美契合的两片瓦，互相依靠。

　　“不论你是叫赵远，还是叫邓明新，你还是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里不是你的终点。”

　　赵远的身体颤抖，哭泣成了宣泄的方式，他不停地点头，很坚定。

　　姜凭笑了，他们都是勇敢的孩子，就算遇到了很多困难，也一直在努力地活着，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赵远重新振作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熟悉地收拾好一切，在入睡前，他温柔地抱着姜凭，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天黑请闭眼。”

　　“安安。”

　　姜凭听话地闭上眼睛，赵远永远是他最好的镇静剂，能够给他所有药物都带不来的安心。

　　他伸手环住赵远瘦了一圈的腰，很轻很轻地说：“我爱你。”

　　那声音太轻了，就像羽毛落在云里，惊不起任何涟漪，可漆黑的夜里，赵远慢慢扬起了唇角。

　　他们是彼此最后的栖息地。

　　他们本可以直接离开川城，但因为陈和的主动交代，警方很快联系上了赵远的弟弟，弟弟得知消息后也决定改变原本的出差行程，赶了过来。

　　失散十七年的父子三人终于在邓家新房团聚了。

　　邓明进现在叫刘锋，他的五官和赵远有七八分相似，兄弟两人长相都更像妈妈，但没有赵远高，比赵远白，也更胖一些。

　　刘锋比赵远小两岁，性格看上去要开朗很多，话也更多，对于童年以及家人的记忆都很模糊了，大概是因为不记得，加上养
　　父母对他很好，所以这些年他并没有对被拐卖感到痛苦。

　　因此当赵远提及报警的事情时，他顿时激动起来：“你们怎么能报警呢？”

　　赵远不明白：“他们可能杀了妈妈，不报警的话，我们就永远找不到妈妈了。”

　　“报了警，我爸妈也会被牵连进去的！”刘锋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怒视着赵远，“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你是要毁了我的家！”

　　赵远也站起身，比刘锋高了半个头：“这里才是你的家，是他们毁了我们的家！买卖人口是犯罪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是在包庇犯罪！”

　　“我不管！我答应来只是出于情面，不是为了认祖归宗，我现在有家庭，有家人，过得很好，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如果你一定要找警察解决问题，就不要再联系我了！”刘锋怒气冲冲地说道，说完拿起身后的包就要走，动作幅度大的直接带翻了面前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茶。

　　热腾腾的茶水洒了一桌子，像突然间分崩离析的融洽氛围。

　　“你有没有心！是我们的妈妈被害死了！你竟然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难道不想让凶手绳之以法，找到妈妈的尸骨，让她回家吗！”

　　赵远气愤地追上去，一把拽住刘锋，又回头看向始终沉默的邓勇：“爸，你说呢！”邓勇抽着烟，甚至没有抬头，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老了，做不了你们的主。”

　　刘锋一把甩开赵远的手：“我有家，我爸妈都很爱我，我不能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伤害活着的人！你醒醒吧，我们应该往前看，他也有了新家，有了孩子，等找到妈妈的尸骨就让她入土为安好了，反正我是不会跟我爸妈断绝关系的！”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和疏远，那不是记忆里的弟弟，赵远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是啊，向前看，邓勇和邓明进都有了新的生活和家人，他们已经忘记了过去，开始朝着新的目标奔赴，只有赵远，被困在了七岁那年的梦魇中。

　　这里不再是他心心念念的家了，姜凭眼见着赵远从来时的激动、忐忑和期待，变成了此时震惊、失望和难过的样子，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想过这场苦苦等待多年的寻亲之旅会是这样的。

　　比无法打开盒子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盒子里装着的并不是他想要的。

　　姜凭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他不要赵远继续在这里忍受不断叠加的伤害。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当年是你哭着闹着要去赶集，你哥哥才跟着一起的，说到底，是你害了他们，你哪来的脸怪他！”姜凭的声音很大，在层高远超城市商品房的空间里回荡放大。

　　“还有你，作为父亲，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突然失踪，居然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甚至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就选择相信别人的闲言碎语，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放弃，所以DNA信息库里才没能找到跟赵远匹配的信息，否则他早就能回家了！”

　　“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理由，可见面这么久了，你们有一个人关心过赵远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有问过一句他过得好不好吗？你们还是人吗？”

　　明明是坐在轮椅上，以仰视的方式看着邓勇和刘锋，姜凭的目光却毫不示弱，语气凌厉，面对这样不把赵远当回事的所谓父亲兄弟，姜凭根本不打算照顾他们的心情。

　　“你们心里只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根本就不在乎他，没关系，你们不在乎也好，我在乎！”他冷笑起来，抓住赵远的手，那冰凉的温度让他言语更加犀利，“来这里之前，我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你们而留下，现在看来，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你们不配做他的家人！”

　　邓勇抽了一半的烟被踩灭在脚下，晒得黝黑的脸庞很是苦涩，眉心皱成个“川”字，皱纹深深，一言不发。

　　而原本振振有词的刘锋在姜凭的一同诘问和指责下，也变得哑口无言起来。

　　父子团聚的场面成了笑话，一屋子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之间却像隔着山海，难以逾越，兄弟、父子，不同的口音，不同的姓，生活在地图上不同的方位。

　　最终走向了陌路。

　　“我们走！”姜凭环顾屋里的每个人，最终目光停在赵远脸上，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比那一纸血缘更加紧密，更加真实。

　　姜凭心里生出无限的勇气，他大声地宣告：“赵远，我带你回家！”

　　他的心跳就像日出时吹过山峰的风，就像月升时漫过沙滩的潮水，坚定而无畏，奔向既定的方向。

　　一个家，应当有爱，有烟火味，有人在等，有欢声笑语，也有伤心难过，有坚定不移，有永不放弃。

　　这些人，这些赵远认作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们做不到，他们不愿做，他们配不上赵远一路走来的艰辛。

　　姜凭在心里默默说道：谢谢你们……放弃了他。

　　太好了，那就让他来做赵远的家人。

　　两只孤独的飞鸟终于飞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