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吸骨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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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识破身份，傅斯年欲盖弥彰的将袖子拉上去，转身逃走，慌得连小师妹都忘在了身后。
扶苏从荷包掏啊掏，终于掏出一件东西，他满意的舒了一口气，“苏柔儿，跟上。”他抄起地上奄奄一息的绮嫣，扔下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呲呲呲，”屋里立时光芒万丈，然后烟雾腾飞。
“扶苏，你好歹也是我的灵兽，荷包里怎么还装这么、这么现眼包的东西？”
“刚刚在楼下捡的。”
扶苏抱着绮嫣，与苏柔儿从窗户先后跳了出去，临走前把手中剩下的黑弹丸一起扔到了屋子里。
里面的人纷纷用袖子挡上眼睛，数道烟花在他们面前依次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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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客栈，祁明正等在那里，傅斯年不知道回来没有，他身上还有隐身符，若他不现身，苏柔儿完全找不到他。
绮嫣浑身是血，被扶苏抱着，头无力的垂着，应该是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看到这场景，祁明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下来了——落进了万丈深渊，连丝回声都听不见。
还是出事了，他的直觉没有错，昨日他一直央求绮嫣别去，可是她拿定主意的事，一向不容更改，从前就是如此……
“道长，阿嫣她受伤严重吗？要不要现在赶紧抱到床上开始为她疗伤？”从楼上摔下去他们都能治好，这次应该不难吧，祁明如是安慰自己，却压不住心中不安。
他走上前轻轻握住绮嫣的胳膊，看到了她胸前的血窟窿，破破烂烂的衣服下还能看到几道鞭痕。
祁明握着绮嫣的手开始发抖，说话也不自觉抖起来，“她怎么伤的这么重，柳如文那个王八蛋。”
“我本来把柳如文制住了，可绮嫣姑娘想亲手了结他，被反捅了一剑。”扶苏语气淡淡，苏柔儿却能从眉眼间看到他心中的愤懑和惋惜。
活了几十万年，应该很难有事情挑起心中的波澜才对，像苏柔儿这样几万年如一日执着的，天地间屈指可数。如果执着有形状，她心中的执着早就磨成了一柄利剑。
扶苏不一样，他从神坛跌落地狱，从心怀众生到三界避如蛇蝎，理应像传闻中一样毁天灭地，不该出现这样柔软的情绪。
可从扶苏丝丝缕缕的神情和举止中，还能看到他残留的神性，那么三界为何会有那样的传言？
苏柔儿来不及细想，眼前还有更亟待解决的状况等着她应对。
祁明听了扶苏的话，怔怔的看着绮嫣，心像是陡然破了一个大窟窿，呼呼往里灌风。
他无助的瘫坐在地上，视觉没有焦点，嘴唇哆嗦着，眼珠来回颤动，看起来六神无主，“你竟然这么恨他，你竟然这么恨，你说你是自愿的，你说你爱他，果然都是假的，是骗人的。我还，我还在心里恨你不争气……”
哭着哭着充满希冀的看向扶苏和苏柔儿，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苏柔儿的衣袖，“道长，你们有办法救阿嫣吗？”
迎来的却是一片沉默，绮嫣被剑洞穿了，她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大概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东西在撑着吧。
“怎么不说话了？你们可是仙人啊。”祁明扯着苏柔儿的袖子，“救救她啊，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祁明跪行到苏柔儿面前，眼神慌乱到颤抖，豆大的泪珠不断下落，手不停的晃着她的衣袖，见苏柔儿眼里只有不忍没有答案，便转向扶苏，“道长道长，昨日绮嫣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从楼上被扔下去你们都能救活，今日也一定能吧？”
“那日有人接住了她，她没受致命伤。”
致命伤……祁明看着被鲜血浸透的绮嫣，无助的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血液冲到脑袋，脑袋也嗡嗡作响。
过往走马灯似的从他脑海里一一翻过，一会儿是绮嫣的笑脸，一会儿是绮嫣身上的淤痕，一会儿又是绮嫣生他气转身离去的身影。
“阿明，阿明。”头顶上响起绮嫣孱弱的呼声，她醒了。
扶苏将她放到床上，祁明一路跪行过去，趴在床边，枕着绮嫣的胳膊，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姐姐。”
“阿明，柳如文他终于死了，”绮嫣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她微阖着眼略作休憩，接着说道，“阿明，姐姐把钱都埋在道观后头的大树下了，那颗松树你还记得吗？我们结拜成姐妹的那天种下的，我们在那棵松树下许诺，要永远陪着对方，永不分离。”
苏柔儿不合时宜的睁大了双眼，一脸惊讶：姐妹？
绮嫣看到苏柔儿的表情，笑道，“两位道长都是好人，告诉你们也无妨，阿明她，是女儿身，是我一手养大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绮嫣一脸自豪，惨白的脸蛋上甚至现出一丝红晕，看得人揪心，这应该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不管周围人如何哀伤，绮嫣的眼眸愈发明亮，像夜空划过的流星，凝在空中一点，时间定格，过往从密封的盒子里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捡到祁明那年，绮嫣刚十四岁，□□接客后，获得准许偶尔去街上逛逛。
绮嫣很少上街，不知道良家女子作何打扮，还穿着醉花楼那一身花哨衣衫，人又十分美艳，路上引来不少目光。
这其中夹杂着几只豺狼虎豹，对她虎视眈眈。
绮嫣浑然不觉，逛得正高兴，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要买一根来尝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小孩眼巴巴的看着糖葫芦，被小贩推了一把，摔倒在地。
大街上的乞儿到处都是，不知为何，绮嫣偏偏对这一个心生了怜悯。
大概因为这小孩被推倒在地的时候，不叫也不闹，还是眼巴巴的盯着糖葫芦，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浑然不觉。
像极了那年被醉花楼老鸨用一根糖葫芦捡回去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绮嫣擦干净小孩的脸，这才发现她还是个小女孩，样貌不错，水灵灵的大眼睛，翘鼻樱唇，芳华已崭露头角。
“我不知道，”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回答，显然年纪并不大。
“把自己收拾干净点，这样就会有人给你东西吃。”绮嫣拿手绢帮她把脸擦干净。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绮嫣。”
“姐姐，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还是个懵懂无知的稚童啊，名字怎么能随便让人取呢。
“你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吧，不能随便给人取名字的。”
看小女孩一口一口咬着糖葫芦吃的很开心，绮嫣拍拍手起身离开。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一直跟着她，绮嫣回头，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女孩。糖葫芦吃完了，手里还捏着竹签在舔，见绮嫣停下，她也停下来，依旧是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小女孩生了一双黑漆漆清凌凌的眼睛，巴巴的将人一望，便让人软成一片。
“你不能跟着我，我马上就要回……回去了。”
小女孩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眼神，哎……
绮嫣自己尚挣扎在泥潭，却对摔了一跤的人生出怜悯。她从口袋掏出一块银子递给她，“省着点花。”
小女孩没有接，“姐姐，有人在跟着你。”
绮嫣一愣，往小女孩身后看去，果然有两个人贼眉鼠眼的往这里看，与绮嫣目光相触，连忙避身去看一旁的小摊子。
“傻丫头，你不怕他们报复你吗？”
“报复？”
很显然，傻丫头不懂这个词的含义。
绮嫣叹了一口气，附在她耳边道，“这条街走到头，右拐有个小胡同，那里有个道观，你一会儿去那里敲门，不要告诉他们你是女孩子。你就说你是男孩子，长得像女孩而已，把这块银子给他们，让他们收留你，三天之后，我会去看你的。”
绮嫣从此出门不再是闲逛，总会绕到道观去看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给自己取名糖葫芦。
糖葫芦七岁，绮嫣十六岁的时候，糖葫芦拉着她的手跪在道观的神前，发誓结成姐妹。
“姐姐，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能离开我。”糖葫芦拽着绮嫣的手，说着孩子话。
绮嫣咯咯笑着，“你这么喜欢姐姐吗？”
“嗯，”糖葫芦点点头。
“离不开姐姐吗？”
“嗯，”糖葫芦抱紧绮嫣的胳膊，眼巴巴的反问她“姐姐也会离不开糖葫芦吗？”
“哈哈，姐姐离得开，没了糖葫芦还可以吃山药豆。”
“姐姐~”糖葫芦立刻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得人啊，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绮嫣连忙抬起袖子，给糖葫芦擦干眼泪，收起妄想嬉皮笑脸混过去的念头。对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另一双泪湿的眼睛，“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啊好啊，姐姐要给我取名字咯，姐姐你要给我取什么名字啊？”糖葫芦拍手高兴道。
“郭祁明，祈求天明。”绮嫣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姓郭，既然自己用不了姓氏，就让她用吧，让她代替自己过上快乐幸福的人生。
“郭祁明，从今天开始，我叫郭祁明。”
绮嫣从此服侍客人更加卖力，赚到的钱也越来越多，却不见她花，大家还以为她在攒钱为自己赎身，也没人多想。
郭祁明在外面以男儿身上了学堂，因为他天赋好、肯努力，成绩竟然比早他几年上学的同龄人还要好。
两人就这样各自生活，偶尔交集。
直到有一天，绮嫣在街上闲逛，郭祁明远远的跟在后头，绮嫣下过命令在人前两人要装作不认识。
郭祁明小时候不懂其中原因，只知道听姐姐话，长大后懂了，却抵不住姐姐任何重量的眼神。
郭祁明远远的看着姐姐在前面看首饰看扇子看的很开心，忽然一个青衣公子形容浪荡的站到姐姐面前，一把揽过她，当街就要吻上去，绮嫣吓了一跳，下意识推了一把。
青衣公子不防头，被推了个趔趄，反手甩了绮嫣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郭祁明看见了，急忙跑上前，想要拯救姐姐，可姐姐一记眼神将她吓缩回去，姐姐曾说，如果她不听话，就永远不见她。
绮嫣明明被打了巴掌，却像没事人一样笑着凑近那蓝衣公子，不知道小声说了什么，跟那公子离开了此地去了醉花楼。
后来郭祁明才知道，那个蓝衣公子叫柳如文，金陵城城主的儿子，只手遮天。
数天后再见姐姐，她身上有隐隐的淤痕，绮嫣捂着衣服不让她看，但祁明还是看到了好几处，她红着眼眶头一次同姐姐拌嘴，“我也要去醉花楼！我不想上学了！”
“啪”绮嫣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郭祁明，你这辈子都不许踏进醉花楼一步，你给我发誓！”
“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
绮嫣看着她，神色悲痛，两人对视良久，绮嫣见郭祁明神色未有松动，狠心的转身离去，像是再也不会回来。
“姐姐，姐姐。”一开始郭祁明尚还咬着牙没有追上去，后来见姐姐头也不回，连忙跑出去，绮嫣已经一转身进了醉花楼。
郭祁明徘徊在门口，踌躇良久，想起姐姐的眼神，没敢迈进去。
那是两人不见面最久的一次，半个月后，金陵城烟花大会，郭祁明数夜研究，弄明白了烟火的原理，趁着烟花大会，引燃了自己特制的烟火。
明亮的星子窜上天空，“叭”的一声绽放在夜色里，化作一串串糖葫芦。她不敢多说，她怕自己说多了，让姐姐不高兴。姐姐看见糖葫芦，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第二天，绮嫣终于肯来见她了，一见面，郭祁明便扑到绮嫣怀里，哭着发誓，以后永远听姐姐的话，只求姐姐不要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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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发誓要相伴一生的人，却有一个人要在今天背弃她的诺言。郭祁明抱着绮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就在那眨眼的一瞬，姐姐就离开了她。
“你会努力实现姐姐的愿望吧。”
这是第一次，在有人的时候，姐姐抚摸他的脸。
郭祁明点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柳如文在课堂上给他扔纸条问答案作弊，受罚的却是他；
事后气不过捉弄了柳如文一番，被他吊起来暴晒了三天三夜；
姐姐哭哭啼啼的照顾他，在他说要去青楼的时候给他的那一巴掌……
这十几年走过来所有的委屈、难过、不甘加起来，却都不抵此时此刻的心痛。
曾经她以为，姐姐每次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是世界最灰暗的时候。
“阿明，之前我常常畅想着，若你以后真的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到时候官帽礼服加身，我一介青楼女子如何配站在你身边，我们越走越远可怎么办？
现在这样也好，我不必再为以后的事庸人自扰。
阿明你看，姐姐死在你最情浓的时候。
姐姐这辈子都没有找到一个心爱的男子，让他长长久久的把我放心上，能挂在一个女子心上也不错。
总归我身死后，有人给我烧纸惦记我，黄泉路上才不会孤单。
这辈子，我有阿明相伴，黄泉路上，我有阿明的思念，足够了。”
绮嫣艰难的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却无力勾到，郭祈明覆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女子为官，那条路得多难走啊，阿明，我可怜的阿明，以后谁心疼你啊~”
“我不需要人心疼，我只想要姐姐。”郭祁明无助的搂着绮嫣。
“傻小子，”绮嫣顿了顿，自嘲道，“当男孩养久了，都快忘记你也是个小姑娘了。若那条路实在太难走，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姐姐光是想想那条路，就心惊肉跳……”
“我不，我一定要考科举、当官掌权！”绮嫣吼道，吼完发现自己太大声，连忙向姐姐道歉，“对不起姐姐，我不应该这么大声，你放心吧，那条路我一定会坚持走下去。
考科举、上朝堂、议朝政、改律法，将这个世界更多向柳如文一样的恶棍送入大狱，让这个世界的郭绮嫣，像男子一样上学堂、考科举，凭一技之长，安身立命！”
“嗯，好，我的好阿明，有志气……”绮嫣想要伸手再去触她的头发，刚触到发梢，阎王却不肯心软容她多留一刻。那只白净纤细的手仰倒在郭祁明怀中，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姐姐，”客栈上方徘徊着郭祁明的哀鸣，方圆十里，鸟惊鱼散，叶落花飞，照耀星星的月亮就这样沉了下去。
苏柔儿和扶苏帮郭祁明安葬了绮嫣，拿到吸骨木也该上山了。
走之前，苏柔儿悄悄往郭祁明身上塞了一个护身符，扶苏认得，那是扶摇师姐挂在她身上的，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救命的宝物。
郭祁明倔强的眼神，赌咒发誓的话，很像一个人，扶苏看着身侧低垂的面庞。几十万年前，有一只小蜉蝣在他面前字字泣血，“我一定要改变蜉蝣族的命运，我一定要带领妖族，在三界占得一席之地！”不知道那只小蜉蝣精当时遭遇了什么。
所以，是因为同病相怜 才会心软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吸骨木（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