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之则》半天夭

53、女子之身

　　“店家，一碗清汤小馄饨。”

　　西伏国，都城金乌境内。商贩们聚集在城东港口，一众劳力上上下下，不停搬运着今日刚刚运至都城的新鲜瓜果，以及各类菜蔬吃食。港口的另一侧，立着一棵硕大的榕树，树下支了间的馄饨摊。摊主是位面容和善，看着四十出头的阿嫂。

　　“好咧！”阿嫂闻声应诺，手脚不停。待一碗清汤小馄炖起锅后，才发现坐着的客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再看他身上的衣衫，布料虽好，却异常破烂，有几处脏污处甚至能窥见几丝血迹。阿嫂鼻子一酸，红着眼眶再多给了几个馄饨。

　　“孩子，馄饨好了。吃吧！”她将碗放下后，依旧杵在那儿，一时挪不动脚。

　　“孩子，你，你是北征大军的遗孤吗？”

　　男孩摇摇头，避开了阿嫂疼惜的目光。

　　“哦。”阿嫂苦笑着搓了搓手，“阵亡的那几万大军啊，留下了一大群孤儿寡母。连年灾害，庄稼人活命本就艰难，男人又死了，下发的抚恤层层盘剥，最后到手的也就芝麻大那么一点儿，塞牙缝都嫌磕碜！这不，先是饿死了一群当娘的，剩那么些个小崽子四处讨饭，活的生不如死。”

　　“世道艰难啊！”刚刚干完第五碗清汤小馄炖的大爷忽然高声感慨，“老嫂子，你家男人小子可好？”

　　此话一出，阿嫂的眼泪便止也止不住了，“都死在愚冢崖上了。哎，怪我们自己，命贱，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

　　话说一半，阿嫂忽然自觉不该坏了食客的兴致，因而立刻抹了把脸，强行笑道，“不过还好，还有一个大闺女在呢！”

　　大爷也是位好事的，听阿嫂这么一说，便接着追问道，“闺女多大了？许人家没有？”

　　“满十六了！闺女不许人家，就搁家里过活。”阿嫂说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也跟着连连摆动。

　　“啥？不许人家？你害你闺女呢！”大爷顿时一惊一乍的支棱了起来。

　　阿嫂原本红扑扑的面颊霎时有些发白，几分明显的不悦也直接挂在了脸上。

　　“害，没法子。我闺女小时候跟村里的娃娃瞎跑，上房揭瓦，扒人窗户，就没她不敢干的。这不，也是冤孽，让她瞧见了邻村王嫂嫂生娃娃的惨状。当时就给吓着了。她本来身子就弱，这一吓，人都差点儿魔怔了，浑身滚烫了两天两夜，符水是一碗接着一碗的灌。把我们一家给吓得哟！天可怜见，总算是命大挺过来了。可打从那儿起，便哭着喊着的不生娃娃不嫁人。我和我那老头子想想也是，哪个女人生娃娃不是过了趟鬼门关啊！我闺女不想过这鬼门关，我们做爹娘的也没有强按着她往刀山火海里趟的道理！乐意搁家待着就待着吧！”

　　“那老了咋整？无子送终岂不凄凉？” 大爷鼓瞪着双眼，目光灼灼。

　　阿嫂闻言，差点儿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有儿子！可现在人呢？我闺女她爹倒是得了儿子送终，只不过连带着儿子一块儿给送走了。哎！世事难料，掰扯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做人不管身前，也得管管身后吧！”大爷中气十足的在阿嫂耳边继续叨叨，“女人没夫家，死了可就成了孤魂野鬼，不受香火，难入轮回。”

　　这话登时把阿嫂给气笑了，插着腰笑骂道，“夫家？我男人生来就没爹没娘，吃百家饭，啃树皮，挖野菜长大。略懂点儿人事后，才自己给自己胡乱诌了个姓氏。照大爷您这个说法，像我这种嫁了几十年也不晓得究竟嫁入了哪户人家的女人，死了又该跟谁讨说法？再说了，是孤魂野鬼惨，还是那些个没爹没娘，贱命一条的娃娃惨？就这杀千刀的世道，还入哪门子的轮回！入来干嘛？生了死，死了生，期间生不如死吗？”

　　大爷被怼得偃旗息鼓，转头咕隆咕隆的喝起了手里的馄饨汤。但已经被点燃战火的阿嫂此刻还有些意犹未尽。

　　“就算入了轮回，到了下一世，还轮得着我和我那死老头子给我闺女儿子做爹娘吗？做人呐！别白白祸害了这一世的缘分，便已经不错了！”

　　“店家。” 男孩忽然开口，他擦了擦嘴角，看着已经吃尽了的空碗，“这位大爷替我结账。”

　　阿嫂一愣，看向还在咕隆喝汤的大爷，“你们认识吗？”

　　男孩抬头，也看向大爷。他清了清嗓子，忽然高声喊道，“诶！大爷！咱们认识吗？”

　　大爷的汤应是喝得差不多了，声音也从咕隆咕隆逐渐转变为吸嗦吸嗦。终于，大爷放下碗，头也不回的将铜钱扔给阿嫂。阿嫂一愣，赶忙伸手接住，随后一脸狐疑的看向男孩。男孩笑着耸了耸肩，起身坐到了大爷那桌。

　　“咱们认识吗？” 男孩继续问道。

　　大爷并不言语，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叫范槐安。唤我做槐安就好。星离你认识吗？”

　　大爷仍不言语，但面容上的微笑却多了几分勉强。

　　“不认识？不认识你把人往我家里带？”

　　“槐安公子，有话直说吧。”大爷终于开口。

　　“抚冥大人。”槐安轻笑着朝眼前这位目不斜视的 “大爷 ”再凑近了些，“看您独自一人，想是已经把星离安顿好了。那还待在西伏做什么呢？是在等什么人吗？”

　　“哼，范二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啊！”

　　抚冥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位少女爽朗的高喊声，“娘！看我扛了个啥！”

　　阿嫂一愣，立刻急的顿足，“哎呦喂！我的姑奶奶！这得多沉啊！”

　　二人顺着阿嫂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不胖不瘦，身姿挺拔的少女正单肩扛着一块椭圆形的石碑，气定神闲的走来。

　　阿嫂着急忙慌的迎了上去，却又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帮忙。

　　扛着石碑的少女也有些急了，“娘，您走开点儿！当心砸着您脚！”

　　“哎哟！可真是个活祖宗啊！”阿嫂一边抱怨，一边极不情愿的往后微微挪了几步。

　　少女行至馄饨铺前，从容的将石碑从肩上放下，落地时，微微激起了一阵尘土。少女见状，不禁抬头朝铺子里的两位客官略示歉意。

　　阿嫂也跟着走到石碑前，瞧着石碑上刻着的五个大字，转头询问道，“这刻了个啥？”

　　“独孤馄饨铺！”少女一脸骄傲的念道，她亲昵的挽住身边的母亲，“咱们娘儿俩得听爹和哥哥的话，咱得好好活下去！”

　　“阿嫂！”默默注视着母子二人的抚冥忽然开口，“这就是你那宝贝闺女吧！”

　　“是！是！”阿嫂将少女往前一推，“这我闺女，独孤喜。怎么样！长得结实吧！这孩子自小体弱，可不好养！都是她爹和她哥哥自己勒紧了裤腰带，才把她的小命保住。皇天不负苦心人！瞧瞧，这长得，长得多结实！只可惜，可惜......”

　　话音未落，阿嫂便已泣不成声。

　　“娘，咱说好了的，不仅要替自己活！也得替爹爹和哥哥一块儿好好活下去！可不能总这么哭天抹泪儿的，白白损耗了自己的身子。”

　　阿嫂连连点头，随后努力挤出了一丝苦笑。

　　“喜儿姑娘。”抚冥起身行至母女两的跟前，她将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取下，缓缓道，“若有朝一日不想做馄饨了，想要做些别的生意，拿着这只玉扳指去尧光石谷找魏无咎便是。”

　　少女一脸愕然的接过玉扳指，不敢置信的问道，“魏氏族长？”

　　抚冥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料，少女却突然将手中的玉扳指又递了回来，“承您盛情，但我爹和我哥哥在时，我们家便是在此处卖馄饨的。现在他们走了，我也只想陪着娘一起，继续把这个小摊子做下去。”

　　抚冥听罢，轻叹着点了点头，但仍然拒绝将玉扳指收回。她语气温和的劝道，“收着吧！这玉瞧着虽好，实则不值几个钱，带着唬唬人罢了。不过是个故人瞧着，便能想起老身的信物。你和你娘的心思，老身明白。但世道不易，于女子而言更是艰难。你们手中能多个选择，多个活下去的法子，也总是好的。”

　　母女二人听罢，均红了眼眶，一时间，千言万语感恩不断。抚冥见此阵仗，不禁连连后退，最后一把提起身后的小槐安，逃也似的跑了。

　　在都城金乌的另一边，历经了百年孤寂的尧光石谷孤傲的矗立在阴影中，与其光明敞亮的名讳背道而驰。

　　南枭回到居所打开密室后，却发现那把墨色石笛已经不翼而飞。南枭微微叹了口气，眼中神色并不意外。她走出居所，在清晨的阳光下，在众目睽睽中走到了魏无咎的书房前。

　　端着早膳行来的素影一脸惊异的看着她。

　　南枭苦涩的笑了笑，随后将她手里的膳食接过，“武耿耿那孩子，也被她扣下了吧。”

　　素影忧虑的注视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罢了，你下去吧。”说罢推门而入。

　　进门后，南枭不禁一愣。魏无咎手里把玩着那根墨色石笛，端坐在书桌前。她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看样子又是一夜未眠。

　　“这是何苦呢？”南枭叹了口气，将早膳放下，“多少吃些吧，不然可就浪费粮食了。”

　　此话一出，魏无咎气闷得将手里的石笛狠狠攥紧，然后起身走向餐桌上的早膳。

　　一阵风卷云残后，简单的食物已经被她一扫而空。

　　“还真是一颗米也不给我留啊！”南枭看着锃亮的碗底满意的笑道。

　　“你知道西伏国今年已经饿死多少人了吗？”魏无咎盯着桌上的碗碟，冷冷道。

　　南枭一怔，“赈灾的钱粮不是已经足数发下去了？”

　　“哼。”魏无咎冷笑了声，抬眼看向她，“层层盘剥，到百姓手里还剩几何？底下的官员蛇鼠一窝，竟将钱粮好米私藏，用谷壳与腐米充数。逼得好几处饥民造反，地方官上报后，直接派遣军队按暴民论处。”

　　南枭听罢面色铁青。

　　魏无咎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石笛置于二人之间，她注视着南枭，目光热切而哀痛。

　　“这个国家的根基本就是烂的! 我们能做的只有推翻重建！而你！十七载的隐忍煎熬，才终于成就了如今的声望地位。你能做的，你还未做的，太多了！你怎么甘心？”

　　南枭满眼怜爱的看着她，叹息道，“你知道玄英来了。”

　　魏无咎眼角噙泪，冷笑着看向窗外，“她知道你和玉沐与朵兮之间的交易吗？”

　　“玉沐......”南枭摇了摇头，“她应该还不知情。但我的交易，她昨夜已经在大殿上看得清清楚楚了。”

　　“朵兮不能死。”魏无咎咬牙切齿，狠厉的话语混着浓浓的鼻音充斥着一股令人揪心的委屈，“他若死了。你便只能以女子之身示人，届时，你在西伏朝堂上又该如何自处？不仅如此，但凡与朵兮交易者，在其身殁之时必遭反噬。这些，你可曾想过？”

　　“你知道宛音吗？”南枭凝视着她，忽然问道。

　　“最后一任朵兮。”魏无咎有些无力的回道。

　　“照理说，宛音出生之时，我们的司巫大人，现任朵兮应该在一年之内迅速衰亡。可他没有。”

　　魏无咎转过头来，眼中含了几分犹疑，“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禁术吧！”

　　“我猜，他、乌衍、姬熊熊都在以当年三青鸟留下的精元为食，加以禁术，以得高寿。”她顿了顿，问道，“你之前不是奇怪，为什么乌衍突然向你们三族要十至十三岁的女子吗？”

　　魏无咎一怔，霎时满眼惊惧，“我们三族中，竟有幸得三青鸟精元的女子后人？”

　　南枭点了点头，“我想了很久，只有这个答案。想来，乌衍与那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岌岌可危。不然，怎么突然需要他自己动手了。”

　　“可这，与你非得杀了朵兮何干？”魏无咎不解的望着她。

　　“地牢中的那位司巫大人不死，朵兮之力便无法找到它新的主人。那么，宛音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什么意思？”

　　“宛音若迟迟得不到朵兮之力，这天赐的神职于她便是劫难。既然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那么，她会在年满十五之前，迅速衰老，枯朽而亡。可怜这孩子，生来便身负血咒，无法长大。后又被人下蛊，限制自由。如今，......。你说，怎么所有人都可着她一个人折腾？是不是太惨了点？”

　　魏无咎听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看来，我是不可能拦的住你了。但朵兮如今身处魏氏地牢。你知道的，入此地牢，便不可能再出来了。而且，魏氏地牢只有历任魏氏族长可入。你要怎么杀他？”

　　南枭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墨色石笛拿起，随后一脸正色的塞进了魏无咎的手里。

　　“你要我去杀他？”魏无咎顿时愕然。

　　“知道为什么玄英没有直接打上门来吗？”南枭眼含无奈的问道。

　　魏无咎苦笑了声，霎时满眼怆然，“她知道你会做该做的。而你也知道，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

　　南枭轻轻握住她紧攥着石笛的那只手，笃定而恳切道，“我与朵兮的交易，不过是一层障眼法。我的实体一直都是女子之身。十七载的刀光剑影，苦练煎熬也都是我的女身扛过来的。当初，我太过年幼，若不施下这层障眼法，又如何能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但是！”

　　她忽然郑重的沉声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女了。我也很想看看，在这层虚幻的面纱下，我的女身究竟磨炼得如何了？”

　　魏无咎看着她，眼光流转，尽是藏不住的钦慕，“南枭娘子，会杀回西伏朝堂的。是吗？”

　　南枭笑着凝视着她，眼中充满了对知己的感激。

　　她忽然想到什么，轻拍了拍魏无咎的手后，开口道，“在你和玄英生产后的一个时辰之内，那三只赤首黑眼三只脚的小鸟会齐聚九渊之上，完成变身。你需要赶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入地牢，将石笛奏响。这样才能借助从神鸟体内涌出的三青鸟仙魄将朵兮杀死。”

　　“三青鸟的仙魄离开那三只小鸟后，会进入孩子们的体内，是吗？”魏无咎说着，不禁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孕肚。

　　“此刻的宛音，是没有仙魄的。那么，她又是谁呢？我的孩子和玄英的孩子，若没有仙魄，又会是谁呢？”她神色复杂的望着南枭，“我好像，有些明白玉沐了。”

　　南枭苦涩的叹了口气，“别想这些了。我们先去完成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吧！”

　　魏无咎听罢，有些不解看向她。

　　南枭的面色不禁明朗了起来，她略带几分揶揄的笑道，“既然朵兮死前，我还是声望地位无人可及的禁军统领，军营中的那些个士兵也还是与我同甘共苦了十七载的兄弟，那么，可别白白浪费了。”

　　“你要去前线救灾？！”魏无咎惊呼道。

　　南枭点点头，“你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凑齐的赈灾钱粮，决不能让那些个贪官污吏给糟蹋了！”

　　“可,......，可你身为禁军统领，乌衍是不可能放你离开金乌的！就算你偷偷离开，你又如何能在不惊动乌衍的情况下带走忠心于你的军队。”

　　“放心吧！”南枭面带安抚的笑道，“想要为民出力的不止我们二人。”

　　魏无咎一愣，瞬间了然，“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