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伏》左俞心

4、鸣惊

　　星沈踏出柳家门，在台阶处遇到了柳愿思，他似乎在等她，少年立在车马旁，如抽条的玉竹，清爽正直，初显隽永风骨。星沈心内叹口气，走上前去见礼。
　　“柳公子。“
　　“唐姑娘。“柳愿思还了一礼，”不知可否移步，在下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谈。“
　　星沈随他走到了一棵梧桐下，斟酌着先开了口。
　　“公子若是问退婚一事，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我会前往府衙说明，不连累公子清誉。“
　　“唐姑娘，”柳愿思直视唐星沈的眼睛，“柳某在姑娘心中便是如此不堪吗？”
　　星沈眼睫一颤，柳愿思似从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失礼，立刻移开目光，却听姑娘温文地解释，“并非如此，柳公子人品贵重，星沈不敢不敬，只是退婚一事，星沈势在必行。我同公子并非一路人，当日大殿之上，公子同世子殿下那一番争辩星沈亦有所闻，公子坚守礼法，可公子也没能答得上世子那一问，“唐星沈顿了一下，继续道，”而我，想做那个有报国之志，生出羽翼的女子。“
　　柳愿思沉默了，他目光并不落在唐星沈身上，而是越过堤坝望向对面，掩映在繁匝梧桐叶里的那一小块天空，湛清瓦蓝。
　　“我懂了。“他躬身向星沈行了文人礼，然后便负手面向河岸立着，直到星沈告辞离开，再没有回头一次。
　　唐星沈亲自前往府衙叩鼓，受领二十棍，棍棍见红，血肉模糊，才得一个述明缘由的机会。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却强自撑着立在堂中，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屈地直视府君，一字一句道来退婚事由，揽过于己身，不损柳家一丝声誉。
　　她立高堂上，痛及皮肉，心中却欢畅，朗声道，“陛下恩准，开天下女子科考先河，天下女子必不负天恩，不负自身，一生羽翼，再生慧心，以报父母生养，先生教育。“
　　此番流血执言，天下皆知唐星沈，金陵女子亦多有奉为箴言者，响应者空前高涨，女子入仕，终成定势。
　　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唐星沈，这次就连一向对女子颇有偏见的卢滢也只字不言。按大宣律例，男子退婚，只需向女方补齐六礼金银，女子无故退婚，却要受仗二十，告请府衙，此后的名声便很难好了。
　　人人皆知枪打出头鸟，可有时候不是那只鸟笨到非要出头，而是想为其他同类挣一个出路。不是迫不得已，何以拿血祭旗。
　　“言聿，你可又料到了此间事？“卢滢看向正在出神的许月落，出声问道。
　　“料到了一半。“
　　知晓她会出手，却没料到她这样果决，分明是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出手却比他还要快一步，上次如此，此次亦如此。他若早料到，那些棍棒怎敢实打实落在她身上，他本该早料到。
　　许月落愈加懊丧，眉头越皱越深。
　　“言聿？“
　　许月落摇了摇头，卢滢这次却读懂了，“你想帮她？怎么帮？她一介寒门女子，毫无倚仗，做什么事都得拿自己的命去拼，还是等她自己爬上来，到那时，一切都会容易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卢滢被许月落猝然的质问惊得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要将别人的命踩在脚下，黑白是非都是他们说了算？为什么畜生可以稳坐明堂？为什么她不过想讨一个公平的机会，就要舍掉一身皮肉往上爬？高处就该塌下去，让人人都触手可及。“
　　卢滢哑口无言，许月落的话太冷了，甚至含着恨意，恨世道不公，恨脏污积压，恨人间疾苦。少年的瞳仁有光，凝成实质的一支利箭，雪白的箭羽尾端亮过人心，鸣啸着刺入黑暗去挣扎撕咬。
　　“子晔，我们该动身了，言一已经传信，人抓到了。“
　　卢滢听了许月落一番话，正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此刻立时起身，上了马，一路疾驰，到了村庄，却被骇的熄了火。
　　村中男女老少，一律瘦骨嶙峋，更有甚者，已经辨不清容貌，暗黄发黑的面部流着脓疮，嘴张开牙齿七零八落，井边摞着一人高的小孩尸体，身量至长的看起来不过八九岁，七窍都流着血，还有些已经烂了，散发出冲天的恶臭味。浑黄暗沉的夜幕下，四方焦土里，只有村东一片罂粟田迎风招展，艳丽浓腥，是唯一的彩色。
　　在场的人都面色冷肃，卢滢低头，一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扒在他的腿上，焦灰，口涎和不知名的污物在素色衣摆上印下明显一团黑黄色糊状。
　　他眨了下眼，解开身上的外袍，小心蹲下去，用袖子给她把脸擦干净，又用衣服整个把人裹着，小姑娘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一口咬在了他肩上，卢滢没动，只是把小姑娘虚虚揽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用自己都不熟悉的温柔腔调低哄，“乖，没事了，哥哥来带你出去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呢喃着没事了，少年的眼眶猩红。
　　小姑娘稍稍安静下来之后被抱下去看大夫，卢滢起身盯着许月落。
　　“我要见那些人。“
　　许月落带他去了，两个人被缚在茅草屋里，一男一女，看面相是大宣人。
　　“一般交易里，你们负责哪一环，烟土销往何地，怎么运过去的，你们最好一个字不落，如实说了。“
　　那两人沉默不语，卢滢笑了笑，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刀直直扎穿了男人的眼睛，刀刃嵌在木桩里，鲜血混着碎裂的皮肉一齐往下淌。
　　男人惨叫起来，女人也惊叫着咒骂。
　　“别吵。“少年不耐地摇了摇头，又从身旁侍卫腰后抽出一把长刀。
　　闪烁着寒芒的锋刃抵在女人颈上，他漫不经心又潜藏嗜血戾气的眼神对上男人的眼睛，“你再出一点我不爱听的声音，我就从她身上片一片肉下来送给你。“说着，卢滢手下一用力，女人脖颈上立刻出现一片血痕。
　　男人咬着牙不肯再出声。
　　卢滢残忍地笑笑，“很好，去请个大夫来，再找一柄铁锤，架两口大锅，把水烧得滚开，哦对了，不是说那个什么罂粟果实可以让人没那么快死吗，也备一点来，等东西都齐了，我再来审。“
　　他转头望向那两人，视线上下扫，露出一丝兴味的笑，“你们可别让我太失望，招的太快。“
　　掀开帘子走出来，卢滢弯下腰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颈侧的经脉清晰的吓人，抬起来想找个支点的手被许月落一把握住，卢滢回看他，少年眸若琉璃，通透清澈，映照着他，那种粘稠的恶心感好像稍稍散去了一些，他这才得以呼吸。
　　许月落握紧他的手，使劲拽了一下，卢滢借此站直，他松开手，朝许月落苍白地勾了勾唇角。
　　“没事，从前这些事都是你做，你总护着我，现在，不用了。“
　　卢滢踉踉跄跄往前走，许月落隐忍地握紧五指，再松开的时候，面上已是一派从容。
　　李焓带人赶过来的时候，那两人已交代清了知道的一切，手脚都被砸烂了，露着森森白骨，李焓面色如常，让属下把人拖了下去。
　　许月落把记载了几个大承购商的纸笺递给李焓，李焓接过去，看见许月落掌心五个新鲜血痕，下意识问了句，“殿下手怎么了？“
　　许月落收回手，“没事。这几个人，你顺着往下查，最好把他们明里暗里的生意都一起端了，处理的时候小心些，我还要知道这些枝芽到底伸到哪一步了。“
　　“我明白。“
　　“还有这个村子，你和怀瑾商量一下，把人都安置下来，还有些，找个好地方葬了，我会派人去请燕青，她来帮着戒毒。“
　　“殿下，那运输途径呢？“
　　“那两个人也不过是牙人，知道的有限，只交待与他们接应的是泉州人，或许是官府中人。“
　　“什么？“李焓一惊，泉州临近边陲，大宣的西北防线以内第一道补给站就在那处，泉州知府是秦瑞，此人他早年间有过接触，是个屁股不挪地的主，随遇而安，绝对没有这样的野心和胆子，他背后的人，实在神秘。”
　　“秦瑞早年是明则的下属，他当时在京中混的风生水起，是明则亲手将他贬去泉州，这么多年，以他的世故，竟也肯安稳待在泉州一动不动。”
　　“殿下，您的意思是，这件事跟明丞相有关。”
　　说完这句话，李焓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
　　明则何许人也，朝中左丞，智倾朝野，十六岁即高中状元，为官近二十载，修堤筑坝，开仓放粮，散尽家财，兼济天下，深得圣心民心，不及弱冠便与当时的左丞燕阑山之女订下婚约。不是没有传言说他攀龙附凤，可是燕家一朝败落，明则却不避不闪，人家夫妻和睦，妻子遭难，敢孤身闯匪窝迎回，一介文人，如此胆气。入仕数载，一举一动，皆当得起一句国士无双，那立在文武百官之首的一袭朱红，当真败落了？
　　许月落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看向李焓，“不管何人，胆敢祸国殃民，皆要伏诛。”
　　李焓心内的波涛渐渐退下，从他第一次选择追随眼前少年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明了，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选择。
　　月夕节将至，在李焓行动的同时，许月落也揽下犒军的差事，打算亲往泉州一带一探究竟，这次卢滢没有同他一道。
　　临行前，许月落嘱咐道，“此行没有两三个月我大约是回不来，怀瑾和之恒忙着清查烟土，九月科考，你要多上心。我让十七暗地跟在唐姑娘身边保护，他若有事自会向你求助，你护好他们。”
　　“放心吧。”自上次，卢滢话少了一些，也不再发一些不合时宜的牢骚。
　　许月落最后一次回眸望了眼华美的金陵，然后扬鞭而去，马蹄踏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裹挟着少年的衣摆，格外畅快。
　　唐家，即使是月夕节这样的日子，星沈亦是窝在自己的院子读书，唐家众人也像家中没有这个人一般，竟没有一人前来打搅，倒是玲容，差人送来了礼物。
　　言十七蹲在星沈院子里的大树上，无聊地叼着根草啃，这位唐姑娘比他家主人还要无聊，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侍弄花草，连门都不踏出去一步，这保护任务简直轻松的他浑身骨头疼。
　　他正愣神，唐星沈却提着一盏灯走了出来，秋日渐凉，唐星沈穿了一身缃色袍衫，衣领上雪白的一圈绒毛簇在她的脸周，灯火莹莹的，姑娘面容如玉，眸若晶石，温温朝着他笑。
　　十七正看得出神，恍然明白过来，惊得出了半身冷汗。
　　“公子连日来辛苦了，今日是月夕节，公子可愿随便进来捡些吃食？”
　　十七年纪小，心性单纯，见被发现也不躲，从树上一跃而下，两三步蹿到星沈面前。星沈见他面容，先是错愕，随即笑意更深。小少年实在生的玉雪可爱，尤其是颊边嫩生生的鼓起来，眼睛黑亮亮的，惹人怜爱。
　　“你如何发现我的？”十七跟在她身后好奇地追问。
　　“武艺胜于你者，自然能发现你的气息。”
　　“你会武功？”十七显然被吓到了，声音大起来。
　　“会一些的，小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我叫十七。”
　　星沈挑眉，“十七，喜欢吃什么，红豆牛乳糕喜欢么，我下午将将做好，还温热着。”
　　“你还会做饭？”
　　实属不是十七一惊一乍，而是他从小跟在许月落身边，见到的女性本就不多，见惯了的也是雍容典雅，高贵大方的女子，星沈虽然也优雅，但同那些女子是截然不同的。“
　　星沈将一盘糕点推给他，笑眯眯地问，“十七，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
　　看着十七吃的鼓鼓囊囊的脸颊，星沈实在没忍住，上手捏了一下，开心地笑出声，“十七弟弟，你还小我一岁呢。“
　　十七被捏了也不恼，“主子就喜欢捏我，你也喜欢，真不愧是主子看中的人。“
　　星沈出神片刻，脑中幻化出那桀骜少年盯着小孩的腮帮子觊觎的模样，笑得更欢，“你长得好，你家主子喜欢你。“
　　“那你也喜欢我吗？“
　　“喜欢啊。“星沈自然地拈起手绢给他擦了擦嘴，像是在照顾小孩儿。
　　十七咧嘴一笑，“我也喜欢你，那我以后叫你姐姐吧，好不好。“
　　“好。“
　　这边，星沈和十七高高兴兴的过着节，另一边，卢家却再一次不欢而散，卢佑方看着儿子冷硬的背影，怒意渐消，更多的无奈涌上心头，倚在一旁的崔氏冷眼看着，只觉得畅快，她也不去安抚卢佑方，顾自转身离开。夫妻情分这东西，她和卢佑方从来是没有的，他们连在梦中，都恨不得对方早去死。
　　卢滢甩袖出来，满目皆是夜色昏暗，凉风灌入怀，打得他衣襟颤，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目光茫然地扫向四方，忽然想回金陵。
　　卢滢一路横冲直撞，到了金陵，已经是第五日的下午，想了想，他叫来了十七。
　　卢滢最早孤身入金陵，是来给二皇子做伴读的，谁知那位二皇子早逝，他又与许月落玩在了一处，等许月落的世子府建好，卢滢便一直与他同住。
　　“那位唐姑娘可有什么异常？“
　　十七摇摇头，想了想，又说，“唐家人并不关注她，月夕节也没有遣人送东西给她，更没有让她去主院吃饭，我跟在她身边这些时日，浣衣做饭都是她自己。“
　　卢滢微滞，连夜赶路的疲倦涌上来，他撑着桌子，支起手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以后她需要什么东西你就悄悄递给她，银钱从库里去拿。“
　　十七欲走，见卢滢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放在卢滢面前，卢滢抬头，纸包中放着几块乳白色的糕点，还细致地撒了桂花粉，飘出一阵诱人的香气。
　　十七面露不舍，还是把纸包向卢滢递了递，“很好吃，还有流芯。“
　　卢滢笑笑，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牛乳的香气爆开，还有甜丝丝的红豆味儿，比之家中的一切，这一小块糕点方让他感受到月夕节该有的味道。
　　他又拿了一块，把剩下的包好递还给十七，“弟弟长大了，学会关心人了。“
　　十七却没有拿，“都给你，姐姐还会给我做的。“
　　小少年尾调里藏着自豪，人唰一下就从窗户里钻出去，等卢滢回过味来这小子被谁给收买了的时候，人家的糕点都已经进了他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