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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荒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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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落压着物资一路向西,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月夕节,到军营的那一日,商遣岚正去巡营,并未来迎他,他瞧了一眼底下一圈将军局促的神色,率先开口。
“商帅忧心国事,忠于职守,是我辈楷模,既如此,等晚上我再为诸位设宴,一洗多年风尘。“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好拱手抱拳,各自忙军务事去了。
“主子,属下先行去泉州查探吗?”
许月落点头,“注意安全,有任何问题,直接点燃信号烟。”
言午应声离开。
到了晚上,许月落才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草莽出身,悍勇异常的威武大将军商遣岚,据说他前十几年都过着打家劫舍的营生,后来劫到了一位大家小姐身上,那位小姐有魄力,嫁他为妻,又劝其从良,就连商大将军的名字,也是这位小姐起的。
商遣岚身躯健硕,是习武之人独有的那种精魄,面容硬朗,周身肃杀之气浑然天成,此刻明着看是拱手向许月落请罪,神情却仍冷肃,很难不让人多想,他心里其实在计较如何将许月落这颗富贵闲人脑袋摘下来。
“商帅客气了,我此行是为犒军,自以将士们为先,哪有摆架子的道理,我……”
谁料到,许月落还没客气完,突袭的匪寇就上了门,商遣岚一拱手就往帐外走,外头的天被火把烧成暗红,商遣岚拧着眉头,招来斥候,问清袭击规模,让副将领了一队人前去包抄,自己则握着银枪在前方应战。
这种规模的袭击两个月来已经发生了七八回,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商遣岚一直在让人查探根源,一时之间却也没有结果,不过两柱香的时间,该杀的杀,该俘的也跪在了商遣岚面前。
众人这才发现,没人拦着,这位世子殿下竟也握着刀,甚至还有人回忆起方才混战中那道飘逸的玄色身影,简直是砍瓜切菜,干净利落非常。
商遣岚睨了许月落一眼,让人把几个俘虏压下去,才邀许月落进了军帐。军中是个残酷的地方,却也是个单纯的地方,不过一场小战役,商遣岚的态度在悄然间已经有了变化。
“殿下好身手。”
“商帅谬赞。”
两人客气了一个来回,谁都受不了。
“殿下此来除了犒军,还有其他事。”商遣岚的语气是笃定的。
“遣岚兄,唤我言聿即可。我此行,犒军确为一件大事,但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前来查探。”
许月落如实同商遣岚讲了烟土贩卖一事,只隐去了一些细节和猜测,商遣岚闻言震怒,眉间皱痕更深。
“商家军在此驻守十余年,西北一线通往关内的各个隘口都有精兵把守,不论是果实还是种子,皆为禁物,外邦人入关需要路引,这三者断不可能有一样能越过我西北防线。”
商遣岚并非自夸,他信任他的兵。
许月落并未反驳他,只是眸色渐沉,“遣岚兄,西北关隘,并无特权吗?”
商遣岚眯起眼,特权,自然是有的,这个世界,怎么会少得了特权。
“除了官府的车架,还有各位达官贵人的车架,恐怕都很难做得到严查,尤其是官府运粮车,只要有腰牌,是不允许盘查的,还有各种贡品的车架,都是不允许随意打开的,到了驿站,自会有人清点,我自然相信遣岚兄的人品,可有些人,是不足信的。”
“你信我?”
许月落坦荡回视,“商帅驻守西北大门十余年,从不曾策马金陵享一日繁华,黄沙加身,未曾掩埋将军赤心,真有心钻营,直接打开国门,若不想背负叛国骂名,随意给边境四十六州几个暗示,金银就会源源不断进来,因为他们都受你庇佑,再不济,将军今日断不会因为巡营而怠慢于我。”
商遣岚笑了几声,首次唤道,“言聿,好心胸,我商遣岚站着生,怎会因臭不可闻的东西跪倒下来,你尽管查,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招呼一声便是。”
许月落也爽朗一笑,“遣岚兄大义。”
金陵,科试已经放榜,第一名是杜若姝,吏部尚书杜德岭的千金,第二名是海阳县的一位女子,命唤张文堇,唐星沈刚好卡在前三。大殿受封时,杜若姝进了集贤殿,柳愿思正在集贤殿受职,她开心得很,张文堇去了弘文馆,偏偏到了唐星沈这里,一切又开始荒唐的合理起来。
唐星沈受封了从八品御侮校尉。
卢滢望着那姑娘不争不辨,垂首谢恩的模样,心底生出一股邪火。下了朝,他将人拦在了甚少有人经过的宫巷。
“卢大人。”讶然的神色不过一瞬,唐星沈规矩行了个军礼。
“你倒是适应的快。”
“多谢大人挂怀,此番实属歪打正着,眼下局面正是星沈所求,卢大人不必忧心。”
卢滢挑眉,扯出惯常的讽意,“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星沈惯来如此。”
星沈不痛不痒挡了一句,大步迈开向前,头也不回。朱红的高墙巍峨屹立两侧,圈起一条狭长的小道,前头又深又暗,看不见出路,姑娘衣袂翩跹,硬生生走出一份坦荡。
卢滢负手而立,直至看不清那道身影,眸底漾出不自知的欣赏之意。
泉州,许月落静坐在茶肆二楼临窗的位置,正挑开帘子往外看,言午为他斟了一杯茶,“主子,秦家公子每日这个时辰都要来这家茶肆,咱们在这等他,是要绑起来吗?”
许月落沉凝半晌,认真反问,“我是土匪吗?”
言午怔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鼎沸的人声里夹杂着马的嘶鸣声,许月落一瞥,眼神立刻凝住,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
等言午跟出来,只见自家主子从路中间抱起了个幼童,两三丈远,一匹毛色油亮的马正朝他们碾过去,言午眼神一凛,立刻一脚将马头踹翻,连带着马上的人也摔了个彻底,嚎叫声堪比宰畜。
许月落弯着眼眸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把他递给连声道谢的妇人,然后才眯着眼去看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却满嘴污秽言语的人。
言午干脆一脚踹过去,听声音,挺疼的。
许月落微勾唇角,看向言午的眼神颇为赞赏,他走过去,用扇柄挑起那张扭曲的脸,“你是秦树?”
“正是小爷,怕了吧,还不快给爷爷跪下,不然我让我爹砍死你们。”地上那人呲牙咧嘴地威胁着。
许月落见他一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模样,嗤笑了一声,用扇骨拍拍他的脸蛋,“正好,我们刚好要去拜会你的父亲,就劳烦秦公子与我们同行。”
泉州府府衙,言午提溜着秦树的领子,他们周围跟了一圈家丁,却没一人敢上前,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废话,自然没人敢上前,那匹黑旋风可是秦公子亲自养了三年的宝马,平日里爱惜的很,养的膘肥体壮,一身皮毛油光水亮,尥起蹶子能将人踩死,可那玄衣少年竟然一脚就连人带马踹了个人仰马翻,他们上去就是找死,也有机灵的,偷跑回府中报信,许月落发现了,不过并不在意。
许月落示意言午去敲登闻鼓。
堂升起来,秦树被摁着跪在地面上的时候人还是懵的,他没想过会在自己老爹的地盘上吃亏。
秦瑞每年都要回京述职,自然认得许月落这张脸,今日许月落状告秦树当街纵马,伤及幼子,按律杖一百,可是这一百杖落下去,秦树还能不能站起来就另说了。
他额头一片冷汗,心知许月落绝不是专门找秦树的麻烦,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处在这个位置上的自己。
“世子远道而来,下官未曾迎接,失礼了。”秦瑞一边揣摩对策,一边应承许月落。
“无妨,大人先忙眼前事吧。”
许月落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体贴道,“若大人不忍心,我自可将令公子带往金陵,由大理寺或顺天府发落,大人意下如何?”
秦瑞眼中凶光一闪而过,咬着牙扔下了令牌,秦树被拖下去时还在哭嚎,许月落却没有点到为止。
“秦大人,本官并非专门找令公子的麻烦,本官此次奉命犒军,却在途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正想问问大人如何解释?”
秦瑞冷汗涔涔,却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本官在泉州城发现了朝廷禁物,不知大人有什么解释?”许月落不问他知不知,一上来便是如何解释,就是认定了秦瑞有过。
秦瑞老狐狸一个,立刻跪下来哭天抢地喊冤枉,许月落没笑,将一块褐色硬物甩在他面前,“秦大人,这是在令公子身上搜出来的,你这府邸干不干净的,一搜也便知,等一切清楚了,你再去大理寺交代这些禁物是如何到你府上的吧。”
秦瑞盯着那块硬物许久,身躯由轻颤逐渐平息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惶然和震怒,他不敢相信,就是一刻钟前还在心疼的儿子害了自己多年来的筹谋,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双眼睛刺向许月落,似要将他的肉生啖下来一块。
许月落面无惧色,忽然眼神一变,言午已经冲上去卸了秦瑞的下巴,老东西的惨叫声震得屋檐上的雀儿都飞了起来。
许月落看言午一眼,言午已经踹翻了秦瑞,向商家军的一个小兄弟讨了一根麻绳,将人捆了个结实,嘴也堵严实了。
许月落看向才从门后走出的商遣岚,正是他领人控制住了泉州府衙。
“遣岚兄,多谢。”
“言聿,这样说话便是生疏了。”
“倒也是。遣岚兄,秦瑞是个老狐狸,他的府上不可能明晃晃摆着烟土,秦树的样子应该是刚吸土不久,那一小块够他一个月,而且他也没有胆子往家里藏这东西,我刚刚不过诈秦瑞,但看他的样子,这府邸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是他的根基。我打算立刻启程回金陵,向陛下禀告其中的曲折,这段时间,就劳烦遣岚兄守死这座宅子,勿要他人进出。”
商遣岚眸若幽泉,颔首答应。
第二日,商遣岚在城门送许月落,问他,“言聿,你可是决意要将久病沉疴都除去?”
许月落敛了笑意,眉眼顷刻间现出凌厉,“一日不死,一日不息。”
商遣岚忽然伸手拍向他的肩膀,“言聿,我忠诚于天下,并不忠于君王。”
“我明白,遣岚……”
许月落的话并未说完,被男人的直言打断,“但我信任你。”
商遣岚的情绪太直白,意思太明确,许月落一时哑然,回过神来,同商遣岚狠狠抱了一下,说是抱,更像是撞,两块坚定的胸膛撞在一块,发出精钢相击般的闷响。
“再会,遣岚兄。”
商遣岚在城墙上站了许久,副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将军,您就这样选择了这位世子殿下吗?”
“济怀,你也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见谁送来的军粮是细粮的?”
沈舟一怔,忽然明白了商遣岚。
许月落回到金陵的那一日,卢滢在城门迎,两人对了个眼神,没来得及说句话,许月落就被一纸诏书宣进了宫。
许月落连日奔波,还是出泉州城那身打扮,实在算不上光彩照人,但对比唐星沈,还算中规中矩。
姑娘竟然一身戎装,二三十斤的盔甲加在还未长成的身量上,手中握的长枪比人还高出一截,见到他,被捂的粉红的一张脸扬起来,轻轻笑了笑,眼中尽是狡黠,一转头,那些生动的神色又都消散殆尽。
许月落在归程途中已经先行递了折子,上面把泉州发生的事说的清清楚楚,此刻进宫不过是为了跟皇帝扯皮,顺便把事情闹大,逼他下道旨意而已。
进去时金乌高悬,出来时已日落西山,许月落饿的发晕,大步从台阶上往下跨,跨到还剩一半时,他停了下来。这次,唐星沈没有看见他,而是巡视前方,看得清的半张侧脸,轮廓不算太分明,眼神却沉静肃然,盔甲的厚重统统化作内敛的威杀,收拢在银枪上的五指透着劲,随时可以破风而去。
许月落眯眼看了半晌,那人却主动向他走过来,擦身而过时,他怀中多了个温热的布包,还有半个旁人窥不见的笑。
府中,十七正坐在卢滢旁边发呆,见许月落进来,眼睛都亮了一下,欢喜地朝他摆手,许月落坐过去,顺手捏了捏小孩的脸,感觉手感又丰润了不少。
“唐姑娘待你不错。”
“十七喜欢姐姐。”
许月落手微顿,眼里却多了两分笑意,“小没良心的,才几日就将你收买了。”
十七低声嘟囔了句,许月落没听清,也不去管他,让他自己出门去玩。
卢滢的表情怪异,许月落问他也不答,他离门口近,方才十七的话他却听清了,十七说,“我只喜欢主子喜欢的人。”
卢滢陡生无措,反应过来十七孩子心性,说的喜欢也单纯,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言聿”,他突然出声,“唐星沈被封御侮校尉,这件事你怎么看?”
许月落方从怀中掏出布包,拆开是很精致的两块小糕点,还做成了团子模样,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卢滢看他掏吃食,将晾好的茶推给他,“你先歇会,在城门口就见你脸色不好,被急召入宫肯定也来不及吃东西,先垫两口,让厨房给你准备了清淡的餐食,还有,这哪来的糕点?”
“我入宫,正撞见唐大人当值,”
卢滢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唐大人何许人也,许月落细细嚼了口点心,才续道,“她一身气势,担得起校尉二字。”
卢滢想了想,又将那日唐星沈对他说过的话向许月落重说了一遍,试探道,“言聿,你是觉得她是友非敌,想为我们所用吗?”
“子晔,唐星沈是个很难得的人,她若正巧与我们同路,那最好不过,如若不同路,那也强求不得。”
卢滢心中总有犹疑,“可就她能算准淳安郡主进京一事,这个人便很可疑,她或许与别的什么势力相干。”
“子晔,淳安一路进京,江阳公主怎么可能放心她真单骑独行,你还记得那日皇帝的态度吗,他一点也不惊讶此事,只是不轻不重逗了肖承敏两句,想必此事江阳公主早就同他通过气。淳安的性子,最喜欢往热闹处凑,集市来了这么个金尊玉贵出手大方的主,不过半日就能传到街头巷尾,唐姑娘不过想借这股东风,这并不难。”
“那她为什么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皇帝固然疼宠肖承敏,也断不可能为了她就答应此事,她触怒龙颜是会死的,除非她有倚仗。”
许月落没说话,只幽幽看了他一眼,卢滢的气焰忽然熄下去,他想起唐星沈一路的所作所为,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条死路,唐星沈一定会更加在所不惜,何况她一点儿也不像那种毫无准备的人,朝中局势,她未必全然不知。
“你还记得一年前北地大旱吗?”许月落不答反问。
卢滢不得其解,仍回答道,“当然,那次旱灾是怀瑾亲自处置的,背后有州官恶霸通谋,甚至牵扯出了朝中一连串硕鼠,还撼动了延续两朝的捐官制,李焓不也是借着这个机会爬上来的吗。”
卢滢给自己斟了杯茶,“怎么突然提这个?”
许月落抬眼看他,眉心轻微的皱痕使卢滢下意识坐正身体,神色也严肃起来,低声重新问了一遍,“怎么了?”
“这件事中,还有一个人获益。”
卢滢往回想,很快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他猛然明白过来许月落方才为何一副拿不准的神情。
他倒抽一口凉气,“你是想说,唐诣背后的人是唐星沈?”卢滢把这句话说出来更觉得荒谬,下意识冷笑了两声,“那时候她多大,十岁,一个十岁的丫头,如果说她是你我就信了。可她是唐诣的女儿,十岁之前都生活在乡野,从未来过金陵,更没有去过北地,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周全的计划,甚至能拿捏得了满朝座师。”
许月落没有着急反驳,只用沉静的眸光注视,卢滢渐渐平息下来,许月落方从身后匣中捧出两卷书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打开看。
卢滢接过,其中一卷正是当年唐诣交给顾劼的策论,他先是讶异地看了眼许月落,又匆匆打开另一卷,皱眉道,“字迹并无相同。”
“仔细看。”
卢滢只好埋头苦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抬了头,目光复杂难言,许月落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用折扇点了点桌面,“笔锋不同,笔力却未减。唐星沈,人杰也。”
卢滢没吭声,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唐星沈女子之身,何以受封武将。熠熠明华灼人眼,风雪加身不可免,人心之窄,以蠡测海,以管窥天。
许久,他开口,“七年前,你也是如此,给了我一篇策论,叫我浅读,那一篇是怀瑾的,如若没出意外,他本该是那年的三甲冠首。“
话音落于此,两人都未再深谈,许月落只是点明道,“子晔,天资易得,心性难求。世人常言,男子要养正气,怀壮志,女子则要存良善,知廉耻。而天下男子往往自困,渐生自吹自大之习,天下女子则苦于被困,渐生自轻自疑之病,陋习要改,弊病要纠。唐星沈之难得,在于兼备,而能打破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