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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迷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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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落回了世子府,还没来得及更衣,长公主府的小厮便来请他回府用晚膳。
“我父亲也去吗?”
“今日是祀午,想来驸马爷也是在的。”
许月落挥了挥手,“我知道了,换身衣裳便过去。”
许月落换了身天青色衣衫,布料从左肩的皮肉上擦过去,带着隐约的刺痛,他蹙了蹙眉心,系好扣带走出去,吩咐言午道,“给唐姑娘送些上好的清凉露去,再送两套新衣裳,让蝶九去,不要叫旁人知晓。”
言午愣了下,应声离开。
许月落握了握手腕,转眸望了眼长公主府的方向,大步走出去,到的时候,许清汝正坐在院子里品茗,不见母亲的人影。
“父亲。”许月落自然地坐过去,将许清汝刚倒好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许清汝含笑瞥了他一眼,“小孩子似的,没人同你抢。”
“爹,我才十六。”
“嗯,不是十六,我们落落才十五岁半呢。”许清汝抬手揉了揉儿子的额发。
“言聿。”一道清肃的女子声音响起来,带着日积月累的威压,许清汝的手一顿,缓缓放下来,脸上的笑意忽然淡去很多。
藕色衣衫的女子逐渐靠近,停在父子二人面前,淡淡道了一句,“都来了。”
“母亲。”
这女子正是先帝唯一的嫡女,当今皇帝的嫡姐,曾一剑破万军,力撼群狼野蛮,护佑诸郡一百七十六州数十年安稳的大宣长公主,姚瑄。
姚瑄轻颔首,“来了便入席,待会吃了饭,你同我来书房一趟,我有些话要问你。”
许月落还未答话,却是许清汝先应声,“先吃饭,吃完饭有什么事就在席上说吧,落落的事,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姚瑄看了许清汝一眼,不置可否。
一顿饭吃的人心各异,许月落稍微舒畅一些,许清汝会注意着给他布菜,姚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也瞧不出什么情绪,等到仆人把碗筷都撤下去,三人默然对坐了许久。
姚瑄呷了口茶,扣下茶盏。
“言聿,今日宫中之事,你可有什么要讲的。”
“孩儿没什么可说的,唐姑娘心存大义,孩儿于心不忍,仅此而已。”
“当真?”
许月落不言语,不是心虚,而是心累。
果然,下一秒,姚瑄轻飘飘地下了判决,“这样的女子不是你的良配,不论你有没有别的心思,都不能有。”
“公主,这件事,落落自己说了算,旁人无权干涉。”许清汝安抚地看向许月落,眼神温和宽容。
“驸马,本宫的决定从来没有错,他们可以一时兴起,却绝不会有良果。”
“公主,”许清汝声音冷下来,“公主神机妙算,但往往为人父母者,与处决自身不同,稍有不慎,伤儿女最深,还请您宽容。”
宽大的袍袖扫落一片茶盏,裂瓷声划过人的耳膜,尖锐清脆,滚烫的水滴溅在衣摆上,泅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姚瑄面容极冷,冷得看不清怒色,许月落却早已习惯,目光落在地上的狼藉,温声嘱咐收拾的婢女小心。
直到残局被收拾干净,许月落才抬眸看向母亲,姚瑄的气势较方才已经淡去许多,许月落心内叹口气,辞别道,“母亲,您今日早些歇息,孩儿先同父亲离开了,我们二人还有一盘棋要下。”
许月落走在许清汝旁边,不时说一句什么,许清汝很快又温柔地笑开,姚瑄站在身后望着这一幕,泪水不知不觉间蓄了满眼。身侧跟随她多年的婢女心有不忍,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影。
“溪陌,他明明是本宫的孩子,怎么跟本宫走到了今日的模样,本宫知道这是本宫的错,可是我过不去,我自己不肯亲近他,又厌恶许清汝亲近他,分明是本宫亏欠了他们啊。”
溪陌揽着女子的肩膀,最终让人靠进自己怀中,女子放声悲泣,溪陌也别过头落了泪。曾经的长公主红裙艳烈,衣摆飘扬过东北一百五十七州的土地,那炽色比之城墙上的旗帜,更像臣民心中的信仰。可是遇见了山上来的那个小道士,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她的风华绝代,就都成了愁苦绵延。
许月落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并不相爱,他们甚至不住在同一个家里,父亲常告诉他,不论他们二人关系如何,总是深爱自己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许月落知道的事越来越多,母亲的冷漠不止刺痛了他,想必也深深刺痛了父亲。
“父亲,我……”
“怎么了?”
许清汝轻声应答,嗓音温润,语调缓沉。他总是温柔耐心的,许月落眼里,他既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也是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他做人的道理,也替他照散前路的魑魅魍魉。
“这几日朝中风声颇盛,父亲不必理会,我能处理。”
许清汝停下脚步,许月落也跟着停下来,父子二人面对而立,许清汝恍了下神,小少年的肩膀已经隐约同他的一样宽阔。
回过神来,许清汝眼神泛着柔光,像是在欣赏一样稀世珍宝,他点头应声,“好,你放手去做。无论你如何选择,只要你自己的心能说的过去,那就去做,天塌下来有爹在呢,只要我还在一日,这后果就落不到你头上。”
许月落笑起来,“爹,没有万一,这事我一定要做成。”
许清汝看他一眼,轻声问,“落落,为什么这么执着女子入学?”
“爹,你教过我的,先有教育,才有世道。世道不仁,唯有读书明心,方知抗争。”
许清汝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凝视少年不屈傲然的双眼,片刻,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笑中含着骄意,“落落,你已青出于蓝。将来女子学堂落定那一日,为父亲自为你们开课。”
许月落追上去,少年欢笑里满是恣意,“好啊。”
傍晚,许月落坐在凉亭里,不多时,顾劼从假山后走出来,摇着折扇坐过去。
“女子科举已成定势,凡未婚女子皆可参考,稍后吏部连同尚书省会出个章程,约定九月开考,比男子晚六月。”
”未婚女子。“许月落喃喃,似有不甘,又无迹可寻。
顾劼于是沉默静坐,大家氏族里,已婚女子背后势力千丝万缕,未婚的尚有转圜余地,已婚便是活生生的权势积累,以今上之吝啬多疑,怎肯如此放权;更遑论有多少男子愿意放自家主妇出来抛头露面,不再操持家事,女子身受枷锁,苦久矣。
”已有婚约的呢?“许月落问了句。
顾劼摇摇头。
许月落一滞,悄然叹了口气。
“言聿,那唐家小女,你当真对她感兴趣?”
许月落眼尾扫过顾劼,“怀瑾,我敬佩她,蚍蜉犹敢撼大树。世人皆如蚍蜉,扪心自问,你我若无这一身权柄,是否能生出她一般的慧心。”
顾劼摇摇头,“言聿,你自谦了。”
他本意是想提醒许月落,唐星沈到底是真无知者无畏,还是“恰巧”撞上了淳安郡主来金陵,这唐家小女,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但既然许月落已经表态,他也不再追究,许月落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该查清的底细他都不会落下。
“说起来,我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谈,言一传来消息,称一直在追的烟土贩卖线有了进展,抓了个番邦人,已经关在了城外。“许月落掠过这个话题,谈起正事。
“好得很,这件事也终于有了眉目。“顾劼唰的一声收起折扇,眉眼间透着丝缕冷意,那是种暗夜里走惯了,杀多了人日积月累出的煞气。
“明日我同子晔出城去会一会此人,你在城中盯着吏部那帮人,让他们动作快点,离九月可没多长时间了。“
“你想今年就开始?“顾劼惊得变了声调。
“她们已经等的够久了。“
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影中看不真切,但是那话语里字字含着的铁血,令人为之一振。
唐家院中,唐星沈正在房中自己上药,房门却被人大力掀开,她面无波澜地理好衣裙,朝门口看过去。
唐诣怒气冲冲打头,赵贞云掩不住窃喜之意跟在后头,院中还隐约有窃语之声,她面色一寒,起身错开唐诣走到房门口,果然,赵贞云带来的一群帮着看笑话的仆役,此刻正踩在她培育了半年的药苗身上。
“滚出去。”
话是对着那帮子棒槌说的,唐诣却喘着粗气喝道,“你在跟谁这样讲话?”
唐星沈寒眸向下扫了一圈,抬手指着院门,“我再说一次,滚出去。”
杵在下面的那帮人本来只是跟着赵贞云凑热闹,此刻见主子不说话,又慑于唐星沈的威压,默不作声都退了出去。
唐星沈这才转身盯着唐诣,语气很冷,“父亲,我记得跟您说过,不要让太多人踏足我的院落。”
唐诣不自然地咳了下,立刻瞪向赵贞云,他气上了头,未注意到跟上来了这么多人,赵贞云眼看就要唱起来,唐诣也了解她的脾性,立刻出声打断。
“我今日找你是有要事,”一提起这事,唐诣底气又足起来,“说好的三个月,你为何同那麓国公世子扯在一起,他什么样的风评你不清楚吗,如何同柳公子比,你这样一闹,让柳公子颜面何存。”
实际上这件事并未太影响唐星沈,正如唐诣所言,许月落一贯离经叛道,嚣张肆意,旁人习惯性将不佳的评价都加在他身上,对唐星沈并无多少关注。
唐诣此举不过是想同唐星沈多讨些便宜而已,按往常,唐星沈其实无所谓,因为她真的懒得同唐诣吵架纠缠,但或许是今日受了罚,她耐性便格外差。
“三个月,没得商量,否则我明日便去退婚,在此之前顺便全城宣扬我是如何的爱慕那麓国公世子。”
“你,”
“父亲,我今日乏得很,你还是早去歇息吧,省得我气着你。”
唐诣愤愤盯了她许久,最终还是甩袖离去,赵贞云跟在后面也很没意趣。唐星沈也没什么心思继续上药了,她干脆直接上了榻躺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天不亮,许月落和卢滢一人一骑到了城外关押那细作的小屋,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番邦男子,言一已经用过了刑,此刻人软在墙边,像一滩红色的烂泥。
“他怎么说。“
地牢阴冷,许月落的声音更冷,如玉石相击,寒脆无情。
那人听到声音,被血糊住的瞳孔勉强睁开一丝缝,漏出畏惧和软弱。
“主子,此人名边秋勒,白川人,专门负责边境种植罂粟的村落与收货的大买家之间的联络。我们之前审他的时候,他已经交代了此前五年联络的村落和买家,共有十八个村落,二十五个买家,现在还在交易链上的村落,余十一个,遍布大宣、番月、旬利、白川等七个地区,他这次入大宣境内的目的,就是在绛城下辖的三个小村落布下罂粟种子。“
“他交代目前大宣境内的据点了吗?“
“都交代了,除了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目前只有一个村落。“
”带人处理了,至于这个,“许月落眼风扫过边秋勒,原本缩着的人立时一寒,”割了舌头,和村子里的村民一并交给大理寺吧,李焓会处理的。“
言一领命离开。
卢滢这才走上来插话,“境外的怎么办?”
“等大宣这边处理结束了,让李焓上个折子,请皇帝昭告四方,再大不了,找几个人把事情挑到明面上,让他们坐不住。”
卢滢显得跃跃欲试,“让我去呗。”
许月落凉凉瞥他一眼,“子晔,你可知这罂粟成熟后的果实销往何处,途中又经何人的手?”
卢滢微愣,当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罂粟种子不是大宣境内所产,白川人却将它撒在大宣边陲小镇,所产果实必然不可能再运回国去,那便只能是销往大宣。可是大宣国土面积广阔,边境线奇长,从边境到腹地更有数千万仞 ,其中关卡接近百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运进去的,究竟有多少权贵掺和在里面,更甚者,以今上的荒唐,亲自大开国门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想到这,卢滢不由自主去看许月落的神色,许月落眸色深沉,不置一词,卢滢却只觉心凉,连刚刚那点烧起来的热乎劲儿都冷了下去,浑身血流都是缓的。
许月落何等出身,其母为当朝唯一嫡长公主,其父是五代世袭的麓国公,本该金尊玉贵,不晓人间疾苦,偏偏生在这样的世道,连一颗赤子心都要掩在装疯卖傻的纨绔皮囊下,遑论鲜衣怒马,十六载只把钻营二字读透了。
卢滢想叹,一口气却堵在胸口吐不出,他只好费劲咽下,伸手握上了许月落的肩,手上用了几分力气。
“无论如何,言聿,刀山火海,我总是跟着你的。”
许月落笑了笑,眼底亮了一点。
五月转瞬即逝,六月头,在各方明里暗里的运作下,女子科考相关制度终于出世,街头巷尾间议论纷纭,还是没能改变既成的事实。
唯一麻烦的是,响应者无几。
卢滢支着额头在世子府犯愁,“怎么办啊,金陵尚且如此,地方上更不必说,如今已是六月,若是九月还凑不足百人可就麻烦了,那帮老匹夫定要揪着不放,这一回失败,可就很难有下次了。”
顾劼也蹙着眉,“言聿,不然去找找淳安郡主,有她为榜样,京中贵女必定效仿。”
顾劼提起肖承敏,卢滢立时扭过了头,无他,这淳安郡主肖承敏可是卢滢实打实的小青梅,卢滢十岁入金陵前,卢肖两家常有往来,小姑娘从小就爱缠着大哥哥,可惜卢滢性子直,不爱哄着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又不敢冲撞,只能四处躲,后来到金陵才好起来,谁承想这人竟也来了金陵。
知晓这段往事的许月落笑了两声,“这件事还是交给子晔去办,他一出手,准成。”
卢滢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劼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乐见卢滢吃瘪,笑眯眯地抚了抚手中竹扇,“那再好不过”。
卢滢听顾劼帮腔,顿时皮笑肉不笑地抬头,“光有贵女不行吧,怎么着也得是寒门女子多些,不如顾大人去求求酬心姐姐,这事儿也准成。”
酬心姐姐四字被卢滢念的极重,讽刺意味也十足,同那些花客唤楼里女子一个腔调。
顾劼面色冷下来。
许月落抬手敲了敲石桌,“酬心不适宜出面,这件事,我想大约是不必要我们操心的,怀瑾,你这些日子盯紧罂粟那条线,言一奉命去查办已有五日,还未有结果传来,一旦他抓住匪首,遭难村民的安置还需你多费心。”
“我知道。”顾劼颔首,随后从假山离开,剩下卢滢趴在桌上盯着人的背影暗自懊丧,许月落看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伸手在他后颈上拍了一把。
“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嘴欠的毛病,分明心里想的是白的,嘴里就非要说成黑的,这样显不着你厉害,只会平白伤了人心,下次张嘴前同心口对对账,别让心口想一整夜都想不明白,委屈得慌。”
卢滢低着头拿脖子对人,嘴里没答话,许月落却知道他心里答应了。
柳府,女子科考制度出台的第三日,唐星沈携婚契上了柳家,柳澄明正在庭中等她,见她来,只是一笑,招手道,“来了,陪我看看这新开的扶桑,这是你,是我一位故人最钟爱的花,不知你喜不喜欢。”
星沈小步走过去,望了一眼开的正盛的花,开口道,“花是好花,但若心思只在观花的人,是什么花也就不重要了。”
柳澄明顿住,微偏眸打量了星沈片刻,眼底似有水光,“你像她,又不太像。”
星沈轻抚过扶桑娇艳的花瓣,浅叹口气,“柳大人,故人已往,不若让旧事散去吧。”
柳澄明苦笑一声,“去厅里吧,我将婚契取出来了,这便退还给你。”
星沈眼中闪过一丝歉疚,随即是更厚重的坚定,她随柳澄明踏入厅中,双手奉过柳愿思的生辰庚帖,又接过自己的,转身时,她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小块月牙坠子,轻抚了抚,递还给了柳澄明。
“这是?”柳澄明睁大了眼,颤着手接过去,已有一行泪珠滚下来。
“柳叔叔,母亲曾同我讲过,当年她在溪边放纸鸢,遇一上京赴考的少年,替她取下了挂在树枝上的纸鸢,她瞧出那小书生囊中羞涩,又见他目明心正,恐误他前程,便将一颗从蚌腹中取得的珠子赠了他,后来那少年果然高中,还赠了她这坠子。”
“是我,是我啊,那一年,我才不过十七,头一次见那样明媚的女子,惊鸿一瞥,便情丝暗生,她曾朗言祝我高中,我便果真高中,谁料我再次寻得她,姑娘已许了人家,坠子,也就成了贺礼。”
“柳叔叔,母亲心中有愧于您,她本该将这坠子交还,可是忧我生计,望您看在昔日情分上,加以照料;如今,我将这坠子还给您,往日情分星沈铭记于心,往后若有用得到星沈之处,我必倾力相助。”
柳澄明摆摆手,“一年前愿思高热不退,金陵的大夫都瞧了一遍,甚至御医都派下来了,我当时只觉无望,谁知第二日管家从门口取得一个小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朵雪莲,那是你去寻来的吧。”
星沈没否认。
“坠子还了便还了吧,孩子,你要记住,你从不欠谁的,要有,也是旁人欠你的。”
星沈谢过他,转身往外走,柳澄明看着那道身影,耳边犹然是那年女子爽朗的笑言。
“多谢这位哥哥,小女子无傍身财物,只有一颗珠子,自蚌腹中取得,就此赠予小先生,图一个前途明亮的彩头。”
”借姑娘吉言。“
后来经年,他曾在梦里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对话,若当年,他不是回一句少年羞窘的违心话,而是无畏的求娶她,结局可会不同。
他知她深意,还了坠子是想还他一个自由,可困住他的,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