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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濒临 ...

  •   谢竹尘静静地等许荷声离开,才把藏在被子下不住颤抖的手抽出来。
      在这两个人的聊天中,那个人的语气和措辞,连表情包都和他记忆中完全贴合,是那样的友好而矜持,把距离掌握得十分恰当。
      在看对方发的每一条信息时,谢竹尘似乎都能听到耳边的谩骂,多看一条,头疼就更加厉害一分,他连指尖都在颤抖,但始终在努力看清每一条消息。那个人的头像始终在他目光所及,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而许荷声,虽然一开始有些冷淡,但后来,每句话的字数逐渐多了起来,语气也越来越温和,简直像是把对方当成了知心的朋友。
      谢竹尘不断地往下翻,即便痛苦和恐惧已经彻底吞噬了他,直到一句话闯入视线。
      “许荷声,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那句话,明明应该是甜蜜又青涩的青春乐声,但映在谢竹尘的眼中,却仿佛一笔一划都带着利刃,每一字好像都能让他猝不及防地,被刺个遍体鳞伤。
      “谢竹尘,你该不会是……喜欢我?”
      烈阳的光被树荫遮挡,那个人歪着头,马尾辫垂在身后,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他小时候种过的长春花。她就那样看着谢竹尘,他慌忙侧身闪躲,她绕过来时,就发现他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无论过了多久,谢竹尘都不会记错一个字。只因为这一句话,他的青春,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往下划,聊天记录已经到了底。一看那句话发来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许荷声为什么没有回复?是因为没看到?还是在犹豫?他没有注意是不是已读。
      但如果他已经看到,为什么他要犹豫?如果不喜欢,可以直接拒绝。所以他对那个人……有好感吗?
      许荷声也是被她骗了吗?可他应该不是那种容易被骗的人……不对,说到底,他根本不了解许荷声。
      那么,许荷声在他面前的样子,许荷声对他说的那些话,会不会……都是假的?
      其实许荷声很早就喜欢她,所以为了让她解气,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在考虑怎么有朝一日把自己折磨到生不如死?
      又或是,许荷声原本的确与她毫无牵连,但后来在实岭遇到她、喜欢上她,在今天以后,许荷声会听她再次委屈地诉说自己的恶劣与可恨,许荷声会毫不犹豫地,来向他兴师问罪,把他再次丢回一片泥泞之中,或者逼着他,在那个人面前磕头道歉?
      如果是真的……那他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尽数被许荷声告知给了她?他难道要再次……被监视了吗?难道他就再也没办法,摆脱这一切了吗?
      窒息感如潮水一般涌上,谢竹尘躲在床靠墙的角落,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但他依旧能听到无数的议论、不断的讥讽、毫无遮掩的恶意中伤,到最后,化作某个人绝望的嘶声痛哭。他松开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谢竹尘艰难地呼吸着,感到心脏一阵钝痛。他死死按着心口,抬眼看着模糊的四周,阴暗、混乱、死寂,那盏灯是唯一的光明,此时也忽明忽暗,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
      要多长的时日,才能产生幸福的假象?
      要多痛的瞬间,才能发觉幸福都是偷来的?
      人在脱离绝境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放下戒备,只有重蹈覆辙才会发现,有些伤,早就受过了,只是忘了疼而已。
      再看一次,依然血淋淋的,从未愈合。
      他忍不住讽刺地笑了出来,眼泪也涌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被子上,渐渐湿了一片。
      “我……求你们了,我真的……能不能,放过我啊,求你……为什么会是我?我想不明白……”
      沙哑而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地下室,没人在听,没人会听,没人听到。

      语文课是高一二班的学生公认的,最喜欢的课。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看上去有涵养也知礼知性的女士,并且每天的作业很少,课堂也很生动,并且从不过度指责学生。
      在保证学习效率的前提下,还能赢得学生的喜爱,这可能是大部分优秀教师的通性。
      语文老师此刻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学生们也大部分在积极响应,不时被她幽默的语言逗笑。只有许荷声,基本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
      她接下来问道:“那么……有没有同学能试着为我解读一下,《赤壁赋》中,关于人生,苏轼是怎样理解的?”
      学生们有的开始看课文,有的低头思考。而许荷声抓住这空闲,又偷偷打开了手机,动作小得连他的同桌都没有发现。
      他原本平静的眼神,却在垂眸看手机屏幕的一瞬间,忽然像是闪过一道骇人的惊雷。
      语文老师还在静静等待,忽然,尖锐的板凳与地板摩擦的声音骤然响起,她脸上闪过惊喜:“那就让这位同学……”
      谁知,许荷声手里还抓着手机,直接掠过她面前,他迟疑着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径直奔向门外。
      “唉?这位同学做什么……”
      语文老师有些无措,追出去时,发现许荷声已经没了踪影,于是她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说明情况。
      教室里的学生趁这时候窃窃私语,他们都是筝明市名列前茅的学生,很少有带过手机的行为,更别说逃课了。
      “他不是那个……上个月刚转来的许荷声吗?不是因为成绩特好才转到咱们班的吗?”
      “是啊……上次考试还是年级第四。”
      “果然学神的世界是疯狂的……”

      许荷声奔走在雪地里,学校里路滑,他摔了几跤,但很快爬起来继续跑。他翻过两米高的围栏,往回家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跑。
      雪消时的风最冷,许荷声感受不到,紊乱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让他感到陌生,他不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教室、从学校跑出来,然后踏上这条路的。
      他从未这么恐惧过,或者说,至今为止,没什么能让他真正害怕的东西。哪怕枪抵在他的额前,刀划破他的脖颈,他也没有眨眼。
      许荷声第一次感觉这条路这么长,好像根本没有尽头。明明寒风刺骨,他却觉得燥热无比,连避开前面的树,都让他焦灼更甚。
      有来往的行人,看到许荷声那副几近失去理智的模样,都会吓得为他让路。

      灯光忽闪着,时明时暗。而床单上的那片暗红色触目惊心,甚至依然不断在蔓延。地板也被滴落的血击打,发出沉闷的微响。
      手腕处被割裂的锐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谢竹尘,但他依然试图举起匕首,让伤口更深一些。眼前光怪陆离,眩晕不止,他双眼不自觉地微闭。
      匕首落地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被吵得清醒了一瞬,然后刻意放任自己陷入昏迷。
      只是在失去意识前,谢竹尘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没睁眼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但他随即听到那个久违的称呼。
      “小尘哥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醒一醒,我求你醒一醒,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在这里,对不起……”
      谢竹尘见过他偏执,见过他生气,见过他惊讶,也见过他喜悦,但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能因为自己而悲痛。明明他似乎过得很开心,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难道许荷声不是一时兴起,利用自己失去了记忆,把他戏耍几回,就任他自生自灭吗?难道在许荷声的心里,他不是角落里一个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舍弃的跳梁小丑吗?
      难道珍视一个人,也可以装出来吗?
      他睁不开眼,只感受到许荷声在解开脚链,但好像开了好几次都会脱手。脚链脱离以后,他又隐约听到布料的撕扯声,然后手腕被什么覆盖,缠绕。
      最后大概是被抱了起来,许荷声不停地叫他醒一醒,实在太吵,谢竹尘想让他闭嘴,但精神已经支撑不住,渐渐地,也就听不到了。

      谢竹尘眼前是人潮汹涌的大街,十分繁华而热闹。而他连路边一个石墩的高度都比不上,不得不仰望身边的人。
      他左右手都被牵着,一抬头,一个眉眼温柔的女人,和一个清秀儒雅的男人,他们都戴着眼镜,正低头对他笑。
      尽管他身体很矮小,却没有因为两个大人而步伐紧促,两个人都在无形中配合他的脚步。
      他们停下脚步,谢竹尘睁大了眼。他们来了游乐园,眼前的孩子无数,几乎都在欢笑着,谢竹尘从别的孩子口中听到的“游乐园”,终于呈现在他眼前。
      “小尘,开心吗?爸爸妈妈好久没陪你出来了,上次还是……”
      庄念昔似乎在竭力去想,而谢竹尘脱口而出:“是去年的除夕,我和爸爸妈妈去看了《泰坦尼克号》,晚上八点半开场,十一点四十五分闭幕,我们还买了爆米花,是大份的,不过太多了,还是没有吃完。”
      庄念昔一怔,她摸了摸谢竹尘的发顶:“小尘,对不起,爸爸妈妈总是在忙,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就能经常在一起了。”
      谢远度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支棉花糖。他递给谢竹尘:“以前不许你吃太多甜的,今天就下不为例吧。”
      谢竹尘拿着比自己头还大的棉花糖,笑得很满足,他吃了一口,是草莓味的。然后举高了手,让两人尝。
      吃完以后,谢竹尘迫不及待地冲进游乐园,他四处观望,发现那些娱乐设施,他都叫不上名字。
      于是他玩过一个,就会记住一个名称。旋转木马、过山车、摩天轮、碰碰车、抓娃娃机、海盗船、大摆锤、跳楼机……
      等到日落之前,他有些不舍得离开,决定再玩一次旋转木马。木马每绕一圈,他都能看到一次爸爸妈妈。
      旋转木马的装饰很精美,音乐很柔和,像个巨大的八音盒。他疲惫的双眼合上了半刻,再睁眼时,他发现,无论木马转了多少圈,他都看不到爸爸妈妈了。
      眼前的事物像是在融化一样,慢慢扭曲消失,留下无边黑暗。他身上被栓了铁链,一开始,牵着锁链的,是个一身黑衣,戴着口罩和墨镜,腰间还绑着匕首的男人。
      后来,他似乎有一瞬间挣脱了锁链,但随即又被束缚。这次,是个头发凌乱,满脸泪痕但表情狠厉的女人。
      最后,他发现抓住锁链的女人消失不见,而这次换作他自己,不顾一切地把锁链缚得更紧,一刻也不肯放松。
      “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谢竹尘缓缓睁眼,刺眼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白色的天花板也像一尘不染,茫然无物,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死后的哪个世界。
      而他还没眨两次眼,恍惚间听到谁的声音,好像十分惊喜,又怕惊扰他,按捺着心情压低声音。
      “学长……你醒了?”
      谢竹尘不回答,也不看他。
      没死成,谢竹尘心里莫名烦躁和压抑,复杂的情绪在心里正抽枝发芽地疯狂猛长。
      他发现自己戴着氧气罩,左手腕也被包扎严实,身上盖着的被子和天花板一样白,手臂上也扎着动脉针,另一端是床边挂着的吊瓶,旁边还有仪器显示着数据。过了几秒钟,他才感受到手腕处反复发作的痛感。
      许荷声看到谢竹尘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先是立刻伸出手,但停在了半空中,片刻后收了回去,起身离开病房。
      门外的交谈声不时传入谢竹尘耳中,但他像是与外界隔了层薄膜,始终听不清完整的字句,只有“心理”、“严重”、“隐瞒”几个字眼勉强被辨认出来。
      声音中止,开门声响起,许荷声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白大褂,及肩下几寸的头发用淡绿色的丝带低束,不算很长,搭在身前。走到谢竹尘床前,轻声问道:“身体难受吗?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语气虽然温缓,但也稍有低沉。
      居然是个青年男子。
      谢竹尘不开口,他注视着青年胸前的工作牌。青年大概知道他现在看不清字,直接报了出来:“我姓宋,叫宋晚知,精神科主任,因为算上助手,实岭的人民医院只有四个精神科医生。”
      说完他似乎笑了一下,不过谢竹尘没有被逗笑,视线回到天花板上。
      宋晚知瞥了许荷声一眼,他身上还穿着脏了的校服,头发有些乱,双眼也发着红,布满血丝,无声地注视谢竹尘。
      “咳……”宋晚知看向窗外,若无其事地说:“你晕了有三天,伤口实在是深……还好发现得及时,否则就不好说了。”
      “我觉得,以你现在的状态还不能做测试,所以我在这之前给你做了个大致检查,怎么说呢……你的记忆,已经有恢复的迹象了吧?”
      谢竹尘眨了眨眼,保持沉默,宋晚知只是一笑,他手里拿着档案夹,提笔在上面写下什么。
      宋晚知停笔,长舒一口气:“……小谢?”
      这称呼令人诧异,谢竹尘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缘由地下意识想回应,但眯了眯眼忍住了,只见宋晚知低着头,笔还抵在档案夹上,视线本就模糊,现在更是对他的神情全然不知。
      宋晚知扶了扶金框眼镜,镜架上的挂链随着微微摆动起来。他随即抬头,语气如常:“没什么……只是我想拉近和患者的关系,这样叫你应该没问题吧?”
      宋晚知似乎已经习惯没有回应,很快接下去:“我先说一说我的治疗理念?除了常规的用药,其实也只有一个宗旨而已——连哄带骗。”
      谢竹尘微微侧目,正与宋晚知四目相对,即使眼前如隔薄雾,他也隐约感觉这个人在笑。
      “我就业至今,最深的感触就是:如果不是法律不允许,我会让病人杀了那个病因,那是最快的治疗方案。”
      许荷声削梨的手停滞了一瞬。
      “因人而起的心理问题,本质上算是死局。如果是一般人倒也简单,要么和那个人痛哭一场互诉衷情,从此看雪都觉得暖和,要么跑到我这里听大道理,从此觉得自己走路都是走秀。”
      宋晚知叹了口气:“可是有心理问题的聪明人真的让我头疼。他们知道有的事无解,和解又怎样?不过是暂时好了伤疤忘了疼,回想起来依然钻心,讲大道理又怎样?伤疤不在自己身上,人永远都是智者。”
      “不过我还是想看他们笑,最好眼泪还没擦干就会笑。我会骗他们,不停地给他们积极暗示,让他们多看看世界,给他们传播一些让他们自以为出世的思想。我每天满口说的是老庄,心里却装着鬼。”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能当主任,靠的就是这么点天赋,骗傻子的天赋。”
      “但是”,宋晚知看着谢竹尘,笑意渐渐消去,“我骗不了你的。”
      谢竹尘与他对视,模糊的视线中,谢竹尘却能感觉到,他的眼里装了深不见底的穴,或许跳进悬崖趁死之前睁眼看看,才能知道里面到底开了繁花还是栖着毒蛇。
      “你是最聪明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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