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沦》夜屿客尘

5、生疑

　　大概是因为太久待在地下室，成日里只盯着漫画书看，其余的时候就是胡思乱想，谢竹尘时常感到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仿佛有什么在他身处囚笼之时，让他的心时而受缚，又时而沉下，不知道怎样真正地淡忘一切，镇静下来。时间长了，连梦和现实都偶尔会分不清。
　　只有许荷声来看他时，他才感到一丝轻松，与许荷声的交谈，能让他暂时不去想别的事情。这样往复，他竟然会每天盼着许荷声快些回来了。
　　许荷声的脸上有时候会出现尘污，手腕也不时有淤青，甚至脖颈间偶尔也露出刀具的划痕。
　　谢竹尘问他缘由，他却说自己不小心，谢竹尘不想刨根问底，只是时常会担心他在学校的景况，旁敲侧击地问话。
　　这天许荷声坐在谢竹尘床前削梨子，谢竹尘漫画也不看，只是静静地靠在床边看许荷声的侧脸。许荷声似乎在专心地削梨子，好像没有察觉，但即便灯光再暗，他也发现许荷声的耳朵在一点一点变红。
　　终于，许荷声将梨递给谢竹尘，漫不经意一般问道：“学长之前似乎不愿意看我，为什么最近会……一直看着……？”
　　谢竹尘笑了一下：“我总觉得多看看你，说不定就能想起你了。”
　　许荷声目光一滞，然后别过脸去，不让谢竹尘看到自己的双眼。谢竹尘倾身歪头去看，他转身就更多几寸。
　　谢竹尘试探地说：“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许荷声这时转了回来，谢竹尘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来得及收回，两人的距离非常近，甚至能听到对方的气息。
　　谢竹尘眨了眨眼，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许荷声已经向后直直撞在了椅背上，脸颊微红，目光闪躲，不敢再看谢竹尘。
　　谢竹尘也有些惊魂未定，但比起这个，他的好奇更胜一筹。
　　明明起初还一心要把他关在这里，用满口谎言从容应对他的质问，连在浴室外偷偷换掉他的衣服都淡定自如，怎么表明态度以后，反而这么拘谨可爱了？
　　谢竹尘忍着笑说：“小声……？你撞疼了没——”
　　他话音未尽，就蓦然被许荷声打断：“你……叫我什么？”
　　许荷声紧紧攥着谢竹尘的手腕，声音里好像有着疯狂滋生的欣喜，和不敢相信的试探。他的目光在灯下流转，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确认，又像是在恳求谢竹尘再说一次。
　　谢竹尘想挣脱，但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于是踌躇后回答：“我随口一叫，感觉这样能亲近一些……不可以吗？那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叫了，不好意思……”
　　他声音越发迟缓，却低下头不让许荷声看到疼痛难忍的神色。
　　许荷声如梦初醒一般，连忙松开手，把谢竹尘的袖子挽起，只见他的手腕上出现了鲜明的红痕，甚至有些发紫。
　　他竟然有些慌神：“对……对不起，学长，我太着急了……我以为你想起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了，你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他就那样看着那红痕，极轻地触碰着，连指尖都有些发颤。谢竹尘看着他的模样，思绪也乱了不少，最后他反抓住许荷声的手，对着他笑。
　　“这样啊……我没事，你放心。你喜欢听的话，我以后都这样叫你好吗？”
　　许荷声抬头看谢竹尘的笑容，他不回答，缓缓把手覆在谢竹尘脸颊，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
　　谢竹尘平静下来，才渐渐察觉到自己轻微的不适。他感知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若有若无，却让他下意识发抖瑟缩。
　　那是什么气味……？
　　他在回忆里寻找，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一一闪过，他在苦痛中艰难地逼迫自己继续找。
　　许荷声见到他紧蹙的眉，和攥着自己袖子的手，马上将他拥入怀中，轻声说：“学长？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他静等了一会儿，松了松手，俯身探首去看谢竹尘隐藏在发缕下的表情。而谢竹尘忽然抬手，一把推得许荷声后退了半步。
　　谢竹尘依然低着头，他的声音断续而急促：“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不想推开你……”
　　他看不见许荷声的神色，只是空气在沉默中愈发凝重，压得他仿佛喘不过气时，许荷声一笑：“学长，是我太唐突，合该我道歉的。”
　　谢竹尘刚想再解释什么，许荷声已经收拾了水果皮，转身离开。
　　门关上以后，谢竹尘发现许荷声忘了把水果刀带走。他深呼吸一下，拿起来观摩刀鞘，才发现是一把短匕首。
　　他手上稍一用力，一段锋刃就露出来，闪着寒光，上面映着他的眼。他惊慌地将它收回刀鞘，放在了枕下，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抖，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余光瞥见床边的浅绿纸盒，他捧在手里，犹豫一下，还是打开了。里面剩余三个巧克力，其中两个在同一列。他拿起单独一列的那颗，忽然间，与许荷声的“重逢”闪现在脑海中。
　　那时许荷声先吃了一个巧克力，自己下意识拿的，就是与那颗同列的巧克力……
　　许荷声说过，他很确定谢竹尘会选择那颗巧克力。谢竹尘稍一细思，就会发现，有时候，许荷声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手中的巧克力送入口中，分明还是一样的草莓味，却总觉得一会儿太甜，一会儿又太酸。

　　自中午以后，天空就灰蒙蒙的，让人难以分辨晨昏。学生们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刚刚被迫结束午睡心情本就不好，被这天气影响得雪上加霜。
　　许荷声规规矩矩上了两节课，一下课又拿出手机盯着看。忽然听到教师外女生们在走廊围栏边的欢呼，他迅速瞥了一眼窗外，才知道下雪了。
　　他不关心，只是收回视线，一眼不落地看手机。
　　……下雪了，学长在家里，会不会冷？
　　不远处的女生们激动地说：“不如咱们晚上别去食堂了，去玩雪吧？晚饭就在小卖部买点零食解决吧？”
　　许荷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雪居然还能玩，但那不就是冰晶而已吗？有什么可玩的？
　　他想了一会儿就不再想了，好像什么事情都阻止不了他看手机。
　　到了晚饭的时间，许荷声照常没去食堂，只是拿着面包像往常一样站在走廊没人的地方看手机。
　　楼下的院子里，那些女生们嬉笑着滚雪球，把雪堆成一大一小两个雪球组成的物品，还插了树枝，镶嵌了石头。
　　他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像是之前经过哪家店铺看到的商标，不过觉得自己对于玩雪有了些了解。
　　而男生则是随手抓一捧雪，互相打在对方身上，你来我往，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他也不明白，这样不痛不痒的击打有什么意思。
　　许荷声忽然察觉到某人的目光，他立刻看向某一处，却见陈如梦也在楼下，和另外几个高三的女生玩雪。她再抬头时，与许荷声四目相对，她马上露出了惊喜的笑。
　　许荷声笑着和她招手，不一会儿就下了楼，走到陈如梦面前。旁边的高三女生一阵起哄：“你们果然已经处对象了吧？陈如梦真厉害，能有这么帅的学弟当男朋友。”
　　陈如梦像是生气，她连连反驳，但嘴角的上扬让许荷声尽收眼底。那些女生听到这话，有的像是不信，有的像是松了口气。
　　陈如梦把她们打发走以后，对许荷声说：“对不起，她们总是那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荷声只是说：“没事。”
　　他注意到陈如梦身后的一个雪球，然后无声地俯身，在雪地里学着那些女生的动作，滚了个小一些的雪球，然后安到大雪球上面，然后插了树枝和石头。
　　他不知道树枝和石头是雪人的手和眼，他只是把它们当作必要的部件随意安上去，简直像是雪中的妖怪。
　　陈如梦忍不住笑了出声，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这个……哈哈哈……不行了……是什么鬼呀……”
　　许荷声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回答：“我在玩雪。”
　　陈如梦笑得更厉害了。
　　在她如同低音喇叭一般的笑声中，许荷声看着地上的雪，不经意一般地说：“再过两个多月就过年了……大学生应该快要放假了，我们这些高中生还要上课。”
　　陈如梦却反驳说：“我表姐也是大学生，她们也只比高中生早放假一个多星期而已，没那么夸张的。”
　　许荷声似乎有些好奇：“你有表姐？表姐和堂姐哪个是和自己一个姓？我有些记不清了。”
　　听到他的话，陈如梦又笑了：“你怎么这个也记不住？当然是堂姐啊。我表姐姓谢。”
　　许荷声了然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陈如梦看到他口袋里的面包，疑惑地说：“你一开始不打算玩雪吧，怎么也吃面包？”
　　许荷声说：“我只是，不喜欢在食堂吃饭。”
　　那些女生在不远处等不下去，开始大声叫陈如梦的名字，陈如梦有些为难地笑了笑：“那我……就先走了？”
　　许荷声点头，在转身走入走廊阴影中后，目光格外凌冽，嘴角的笑含着没有任何人见过的疯狂。
　　她表姐，姓谢啊……

　　许荷声像是算准了谢竹尘醒来的时间，每次谢竹尘睁眼，就能看到小桌上的餐盘，饭菜甚至还是热的。他知道是因为自己有些多疑，让许荷声伤脑筋了，所以没有什么不满。
　　但他一闭眼，又会出现自己最不愿回想的画面，会听到自己最惧怕最抵触的声音，有时是某个人，有时是那些惊悚的鬼魂形貌。
　　数不清的记忆在自己眼前交错出现着，声音也混乱不堪，他就在这些污秽中入睡，梦也是肮脏浑浊的。
　　在清醒的时候，也难以控制地去想，回过神来就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手，直到手变得青紫，他也还是会想的。
　　受不了的时候，谢竹尘想拿出那把匕首就此了结一切，但冰凉的刀刃抵在手腕上，他还是害怕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死法是否是最舒服的，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痛苦。他更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明明还没有找回记忆，就直接结束了生命，那是未知带给他的恐惧。
　　可是万一，他想起丢失的记忆会让他更加痛苦，那又该怎么办？知悉也同样让他感到恐惧。
　　所以谢竹尘终日活在挣扎和纠结之中，像是走一条始终在阴影中的路，没有尽头，也没有岔路能选择，他走下去或停下来，都没什么区别。
　　他每次醒来时，身边会多一个新的薰衣草香袋，每一个的花纹都不同，只有针脚一直是粗劣笨拙的。
　　可这东西对他的作用已经不大了，刚开始他还能被淡淡的香气牵入梦中，但渐渐地他开始失眠，开始出现幻听，眼前还会不时出现幻觉。
　　许荷声再来送饭时，谢竹尘双眼禁闭，蜷缩在床的角落，而桌上的饭菜只动了几口。

　　谢竹尘从梦中惊醒，梦里依旧是在无人小巷的某段记忆重演，但他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梦，实际上他只睡了两个小时。
　　他翻了个身，打算找找漫画看，但一睁眼，就看到熟悉的衣角。
　　谢竹尘坐起身，他瞥了一眼许荷声，对方正与他四目相对。
　　许荷声伸出手，被谢竹尘下意识躲开，但他没有在意，轻轻抚上谢竹尘的额头。谢竹尘感觉到，他的袖口似乎也有薰衣草的味道，大概是每天给他缝香袋的时候沾上的。
　　谢竹尘又抬眼偷偷瞥了一眼，这次许荷声没有看他，像是在仔细分辨他的体温。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荷声放下手，说：“学长，吃饭吧。”
　　摆在桌上的饭菜全是清淡的，他已经有几天不好好吃饭了，但现在依然没有什么食欲。
　　谢竹尘笑了笑，对许荷声说：“你……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我一会儿就吃。”
　　许荷声坐着不动，依旧看着他：“我没有自己的事，我在这里等着看你吃。”
　　谢竹尘分不清昼夜，但他觉得高中生上学的时间还是很紧张的，因此只好拿起碗筷，逼着自己吃饭。
　　他只觉得有些煎熬，眼睛还有些泛红。忽然，余光察觉到许荷声的校服口袋突起了长方形的模样。
　　谢竹尘垂眸沉思片刻，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许荷声连忙扶着他双肩，他咳得厉害，俯身一把抓紧许荷声的衣角。
　　然后，立刻用两指，夹出许荷声的手机，松手时，手机也拿在了手心之中。
　　许荷声刚想回头看看他的情况，谢竹尘却忽然扑在他怀中，许荷声本来可以纹丝不动，但他怕伤到谢竹尘，无奈只好护着他，顺势跌坐在地。
　　谢竹尘煞有介事地说：“你……就这样抱我一会儿，别说话好不好？”
　　许荷声不说话，算是开始执行。
　　谢竹尘的头抵在许荷声肩头，双手无声地打开了手机，然后直接点开了微信。
　　居然没有密码。
　　他还在感叹许荷声居然这么没有防备心，却在好友列表里寥寥无几的好友中，一个熟悉至极的头像吸引。
　　谢竹尘一时连视线都是模糊的，耳边只剩嘶鸣不止，他强忍着不适，看清了那个备注。
　　“1300”……是什么意思？
　　他查看了那个人的信息，那个原昵称同样熟悉无比，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目光一沉，开始翻看许荷声与这个人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
　　几分钟后，谢竹尘稍坐起身，他微笑着看许荷声，而右手缓缓地把手机放回许荷声口袋里，这才后退着站起身，坐回了床边。
　　许荷声看不清他背对灯光的神色，只能看到那抹笑。
　　“好了……我没事了，你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