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沦》夜屿客尘

4、初冬

　　天气渐冷，筝明市附近有几个地方已经下了初雪。实岭一中的学生却毫不在意这“凌冬，一到体育课，无论哪个年级，都会迫不及待地跑到操场。
　　男孩们在篮球架下身影交错，相互拦截，看台上的女孩们不时发出欢呼，还伴随着低语评价。
　　高三的女孩鲜少来操场，但如果来过几次，就不会再把自己留在教室自习了。
　　高一的男孩总是热情洋溢的，他们笑着抱来篮球，然后开始一次又一次的争夺。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许荷声。他像是一个完美的篮球机器人，抢球的时机分毫不差，也从不传球给队友。无论多少人拦他，他总能找到突破口，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投了篮，动作始终标准简洁。
　　不过即便他是个连篮球都不知道怎么拿的傻子，也不妨碍那些女孩特意来看他。许荷声平时没什么表情，即便打篮球也始终神情淡然，显得不太搭调。
　　但他即使不笑，就那双如新春柳叶的眼，和带有些微稚气的白皙脸颊，就已经是极为好看的了。
　　更何况，他每次听到有哪个胆大的女孩喊他的名字，为他喝彩，都会礼貌地点头一笑。那一笑，眼角多了些弧度，也让他漠然的气质散去，多了该有的少年意味，每次都让女孩们半天说不出话。
　　男孩们有过不爽，曾经把许荷声以各种理由支开。但女孩们也随之越来越少，何况他打篮球的技术那么好，男孩们终究是经常叫上他。
　　让这些男孩欣慰的是，有的女孩很细心，给许荷声送饮料的时候，不忘顺便给他们准备一些糖。
　　不过许荷声拒绝任何人给的东西。
　　今天许荷声依然备受关注，看台上，女孩们目光大多都在他身上，议论的焦点也多半在他。
　　“那个许……许荷声对吧？他长得真好看，而且听他们说，他是重点班的呢。”
　　“是啊，我还听说，有好几个女孩想跟他表白，但是他每次都走路很快，完全不听人家在叫他。”
　　“是啊，他好像特别喜欢看手机，怎么成绩还能这么好，天赋吗……”
　　“喂，陈如梦，你知道得多吧？”
　　被叫到的女孩正在和其他人说话，她停下交谈，回头弯着眼，笑得诚意十足：“还行吧……我只是认识几个他的同班同学。他是高一二班的，好像前不久才转校过来，初中也不在筝明，不知道在哪里。”
　　陈如梦相貌一般，甚至有些憨傻，没什么灵气。但她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坐在看台的中间，被一众女孩簇拥，像是要轮流和她们说话。当她们想知道什么八卦消息，总是会先问她。
　　“这样啊……原来不是本地人，怪不得。”
　　“肯定很多人追他吧，我没机会了。”
　　“他这么木也好，起码他单身，我就不会太难受。”
　　陈如梦笑着听这些话入耳，不再说多余的。
　　许荷声下场休息时，像往常一样拒绝了女孩们的饮料和礼物。不同于以往的是，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似的，目光在看台上扫视了一周，有一瞬，定格在某个位置，随后收回。
　　“他刚才是在看我吧？好激动啊。”
　　“不对吧……应该是在看你后面。”
　　“我后面……？”
　　说话的女孩有些不满地看向身后，表情在看清面前人的那一刻立刻变得喜笑颜开：“陈如梦？他在看你吗？你和他真的认识？”
　　陈如梦点头，捂着嘴笑，明明只是微笑，却连眼缝都细得可怜。
　　她摆了摆手，说话时仿佛在不自知地扭动着全身：“啊呀，我跟你说啊，别看他那么帅，其实就是个纯情男高，根本没谈过对象，跟我聊天的时候一点闲话都不说，一板一眼的……”
　　“什么？你居然有他的微信？”
　　“也难怪，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当然会和你做朋友。”
　　“宝贝，把他的微信推给我好不好？”
　　“我也要啊美女！”
　　“别跟我抢，我的！”
　　陈如梦仿佛觉得自己让别人的情绪变化太快有些不好意思，她抬手轻轻往下压了几下，示意女孩们别为自己的话争吵，而她脸上却是更加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对左右说着：“好了好了，我会给你们推的。”
　　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台下许荷声身上。他还是在看手机，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好像与平时的他有些不一样，区别在哪，她分不清，也懒得猜。
　　尽管实岭一中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许荷声却每天都会在空闲时间玩手机。因为他那张脸，从来没有人会跑去跟老师告状。
　　但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学长，我回来了。”
　　谢竹尘放下漫画书，沉默地看着许荷声，半张脸隐藏在灯下阴影中。
　　许荷声把餐盘放在床头：“学长？”
　　谢竹尘一眼不错地看着许荷声：“许荷声，我可以问你一些，我很想知道的事情吗？”
　　许荷声为谢竹尘摆放着饭菜，他没看谢竹尘：“嗯，学长问吧。”
　　谢竹尘看着他极其缓慢的动作，抿了抿嘴：“我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
　　许荷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学长，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也很好奇。”
　　谢竹尘嗤笑一声：“你还是个孩子啊，和当年差不多……套话都应对不了，是怎么把自己养活大的？”
　　许荷声手上动作慢了一拍。
　　“我再问你，我为什么会失忆？”
　　许荷声不说话。
　　谢竹尘就那样看着他，直到那饭菜没了可以反复摆弄的地步，许荷声转身坐到了椅子上，与谢竹尘对视。
　　许荷声迟疑地说：“学长，我……”
　　谢竹尘接着问道：“还有，你这些年靠什么赚钱？你用多久的工作，能赚来改造一间这样的地下室的钱？”
　　“你靠什么取得我的个人信息？你靠什么手段去实岭上学？你既然要把我关在这里，为什么还要特意去实岭？”
　　“还有，你既然知道我的事，为什么……不早一些出现？为什么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断绝我和外界的联系？”
　　谢竹尘的语气始终平静，他没有任何怒火，也没有任何急切，仿佛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许荷声的手攥着袖口，又缓缓松开。他顿了顿，说：“小尘哥哥，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再过不久就可以……”
　　谢竹尘倏地抬手，作出终止的手势：“既然这样，你就不用这么叫我。在我知道一切之前，你和我，就只是同校的关系。我知道我太自私，但……这是你的选择。”
　　许荷声欲言又止，然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学长，快吃饭吧。”
　　他垂眸看着谢竹尘低头吃饭的侧脸，目光像是定格，直到谢竹尘抬头看他，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谢竹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没有怪你，也没有赌气。我之前说的，也都是真的，让我任性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许荷声摇头，他抓住谢竹尘的手，小心地托在自己双手之间，低头看着：“学长想了解我，大概是，在说现在的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在我身上，实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提起。”
　　谢竹尘愣了一下：“怎么会呢？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平时会做什么呢？成绩怎么样？我都想让你给我讲。”
　　许荷声迟疑道：“我……每天几乎过着一样的生活，学长听了会觉得无聊。”
　　谢竹尘一笑：“这不是证明，你在学校的生活，很安稳吗？知道这个，我就放心了。”
　　许荷声看向谢竹尘，那是谢竹尘没见过的表情，像是茫然，又似乎在竭力理解。
　　谢竹尘只好解释道：“我原本怕以你的性格在学校会被找麻烦，但知道你有平静的生活，我就不再担忧了。”
　　许荷声低声重复道：“担忧……”
　　谢竹尘继续解释：“应该就是关心一个人，害怕他会难过、会受伤，希望他没有意外吧。”
　　许荷声又低下了头，谢竹尘看不清他的眼神，犹豫以后，还是伸手摸了摸许荷声的发顶：“你不喜欢这种生活？”
　　许荷声摇头，只是微笑一下。静等谢竹尘放下手，他说：“我喜欢随时都能看到学长的生活，也喜欢学习学长喜欢的知识，我过得很开心。”
　　他顿了顿，依旧笑着：“只不过，学校里的杂草太多……轮到我值日的时候，真的很伤脑筋。”
　　谢竹尘听完，一时寻不到这话的由头，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随口说：“杂草而已，连根铲除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需要清理这么多次？”
　　许荷声点头：“学长说的对，连根铲除，就干净了……”

　　天气渐寒，随着高一的分科考试结束，高三也结束了月考。
　　成绩一出，陈如梦几乎是高三最先得知消息的人，她难得一个人下楼，来到成绩榜单前。
　　而她还没看成绩，就先注意到，不远处高一榜单前，几个男孩在看成绩，其中一个神情淡定，仿佛是考试的局外人一般，审视着榜单上方。
　　“你小子！天天上课玩手机，居然是年级前十？信不信哥们儿今儿个就揍了你这小白脸？”
　　李应华说着就作势要挥拳，却又笑着收回了手。他余光瞥见这边陈如梦的身影，侧目看了一眼，然后有些吃惊地一挑眉，趁陈如梦不注意，凑近许荷声的耳边说了什么。
　　陈如梦假装在看成绩单，实则始终用余光关注着这边的动向。她听不到李应华的声音，但她感觉到，许荷声似乎笑了一下。
　　她正在愣神，思索着这笑的缘由，再侧目时，那里却只有那几个男孩，不见许荷声，她目光忍不住又寻找了几次。
　　而身后的声言冷不丁响起：“在看谁？”
　　陈如梦猛然回头，看到许荷声，笑道：“怎么是你？我刚刚在找我朋友……你也是来看成绩的吗？”
　　许荷声只是一笑，不回答她，而是瞥了一眼高三成绩榜单：“……学姐成绩这么好，是年级前二十名啊。”
　　陈如梦不意外，她笑着挥手摇头：“没有没有，我差远了，你才叫厉害呢。”
　　许荷声目光下移，似乎定格在某个位置。陈如梦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知想到什么，笑意虽不减，却多了分生硬。
　　她问道：“你为什么看后面的名字？”
　　许荷声似乎在仔细端详，良久之后说：“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倒数的名字里，会有一位一班的学长……你也是一班的对吗？”
　　陈如梦点了点头，她说：“你说的，是谢竹尘吧？他可能选科的时候没有好好考虑，所以在文科一班一直没有考过全班前十名。不过，他自考试以后也好几天没来上学了，老师说他家里人给他请了长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课上背诵哪个历史人物的信息。话止于此，许荷声依旧垂眸看着那处，她看不懂那眼神，只当是他感到新奇而已。
　　陈如梦忽而想起什么一样，虚进半步，眼角弯起：“我听说学校门口的咖啡出了新口味，咱们都是走读生，放学一起去尝尝？”
　　许荷声没有立即回答，像是思索，然后抬头一笑：“学姐的邀请，却之不恭。”

　　放学后，许荷声站在校门口，他始终低头盯着手机。一批一批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直到走读生们逐渐稀散，他才有所警觉地关了手机，转身看着走来的陈如梦。
　　她手里拿着不知又是哪个外班的女孩送的一袋零食，上面的便利贴写了字，在灯光下，隐约能分辨出那是“友谊久久，愿你安好”。
　　陈如梦来到近前，她打开袋子：“朋友送的，你吃吗？”
　　许荷声微笑着摇了摇头：“是送给你的，不是送给我的。”
　　他转身，示意陈如梦和自己去咖啡店。在收银台前，陈如梦点了最新口味的摩卡，而许荷声点了一杯最常见的美式咖啡。
　　他们面对面坐着，陈如梦从书包最深处拿出关机的手机，她不时笑着让许荷声看她发现的搞笑视频，许荷声看得认真，略微评价两句，目光又回到自己的手机上，像是一刻都舍不得错过。
　　陈如梦好奇，好几次偷偷瞥许荷声的手机，却根本看不到屏幕，只好作罢。
　　咖啡端上桌后，陈如梦品尝着新品咖啡，新鲜的感觉萦绕心间。
　　美式咖啡色浓味醇，许荷声直接喝了几口，陈如梦一惊，抬手指着那杯咖啡，目光在许荷声与咖啡之间游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不用加糖的吗？”
　　许荷声摇了摇头：“我不太能喝甜的，这样就好。”
　　他喝过很多次咖啡，但每一次都只点一样的美式咖啡，也从没加过糖。
　　陈如梦又问：“你不好奇新品是什么味道吗？”
　　许荷声又不紧不慢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停顿一下，缓缓开口。
　　“不管再出现多少种咖啡，我也不用去尝。因为我知道，我会接受的……永远只有这杯咖啡。不管它的口味如何比不上其他咖啡，我都会选择它。”
　　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他也一直看着手机，分秒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