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沦》夜屿客尘

3、心声

　　许荷声等了好几分钟，门那边最初还有衣料摩挲声，但后来只留下寂静。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疑惑，就只是那样安静等待。
　　又过了几分钟，寂静终于被打破，门里传出不自然的声音：“那个……这条裤子，是没有拉链的，我不能……”
　　谢竹尘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说不出话来。他来到这个地下室时，就已经被换上了一侧带有长拉链的裤子，所以才能在戴有脚链的情况下正常洗澡，但现在许荷声送过来的……是一般的、没有拉链的裤子。
　　对方过了几息，才慢悠悠说道：“哦……我忘记了，学长。买它回来的时候应该给你缝改的，但是今天作业有些多，我就有些糊涂了……”
　　谢竹尘太过窘迫，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许荷声语气中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他只能勉强自己接话：“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许荷声踱了几步，仿佛在思索，然后说：“那就只好先把铁链解开了，学长。”
　　兴许是明知故问，谢竹尘已经有些魂不守舍，呼吸急促，耳边通红，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知道是刚洗完澡还是其他什么的缘故。
　　谢竹尘迟疑了很长时间，还是咬了咬牙，把门开了一个缝隙，然后缓慢而谨慎地把一只脚伸到门外。
　　钥匙声微响，许荷声握住了谢竹尘脚腕上的铁环，开锁时，目光始终在那只白皙的脚上，纵横的疤痕，甚至还有长得蔓延到小腿的划伤。
　　谢竹尘躲在门后，双手微颤，在感受到铁环被打开后，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将脚收回，穿好了裤子。这期间，他松了口气，居然感到有些惊奇。
　　浴室没有镜子，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衬衫和黑长裤，与上一套衣服几乎没有差别。突然，初来的记忆闪过，他眼神中多了一丝清明。
　　现在他挣脱了脚链……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谢竹尘一把推开门，许荷声就在面前。他这才发现，许荷声的确比自己高出不少，但无暇顾及，挥出一拳用尽气力，极快极狠，直击对方，却挥了个空。
　　许荷声避了过去。
　　谢竹尘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但很快又抓住机会，朝另一个方向后退半步，直接就要跑向门口。
　　而他连一步都未能迈出，手腕就被猛然紧攥，向后一拉。他撞上的人没有后退一步，反而环扣着他的颈间，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谢竹尘忍不住发出吃痛声，许荷声一松手，他就跌坐在地上，不断地剧烈咳嗽。
　　他呼吸还没平复，只感到身后许荷声缓缓俯身，一只手轻轻环抱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似乎十分温柔。
　　谢竹尘难以抑制地发抖，他发间还有没擦干的水，此时浸湿了衣领，更让他的呼吸紊乱。
　　许荷声就那样在谢竹尘耳边低语：“……学长，为什么？我不明白。”
　　谢竹尘一瞬间愣了神，他在惊慌中不合时宜地多了几分疑惑。
　　想逃……不是很正常吗？
　　而他耳边略有低沉的声音，似乎越发难以将情感隐藏在温和之下，放任它们如野狼一般争锋交错：“是我做饭不能让你满意？还是我准备的漫画你不喜欢？或者我昨天说了……让你生气的话？”
　　每一句都像逼问，情感都愈加强烈，而到最后，又像流水一般回环，变得异常柔和，仿佛在向孩童细语，凑近了谢竹尘的耳：“又或是，你只是……很厌恶我？”
　　谢竹尘的心跳声在他压抑呼吸的同时更加清晰，许荷声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感到不适，他本能地想要挣扎，但又很快克制自己。
　　他经过几天的相处，能够感觉到，如果他真的再次表现出反抗，只会让许荷声的情绪更加不稳定。谢竹尘知道许荷声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伤害自己，但他宁可就此罢休，也决不想试探那份深藏的未知。
　　谢竹尘攥着手腕，竭力让自己呼吸平稳地说出话来：“我……我不会的……你对我很好，我昨天对你发脾气，真的对不起……”
　　他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可是……我想回家，我还想上学，然后……活完这辈子。”
　　谢竹尘的话，半真半假。他不知道许荷声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漫长的沉默让他觉得，对方的情绪应该稳定了一些。
　　他想站起身，但那只手紧扣着他，许荷声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学长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
　　脑子里一片空白，谢竹尘赶紧回想许荷声的话，把能想出的字眼都组成句：“我……我知道，你很用心了，我不该再多求什么……可是你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我却对你……几乎毫无了解……”
　　他踌躇片刻，一鼓作气回头直视许荷声的双眼：“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执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与你相处，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很想继续我以前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在这里等你回来，”谢竹尘想闭上眼，但他没有，“你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看漫画，虽然我很喜欢，可是……”
　　谢竹尘很清楚，无论漫画人物多么善良美好，多么让他神往，他们终究不会与自己相见，不会与自己有任何交际。
　　而合上漫画书的时候，他回忆起的，依然是那些过往，依然只有他一个人被压抑得喘不过气，只有他遭受精神被一点一点摧残蚕食的无力。而这时，他最喜爱的人物，也毫不知情。
　　“我更想……多了解你一点！我想让你对我坦诚一点！”
　　谢竹尘觉得，自己好像很少如此坚定地看着一个人，尽管这份炽热每次都会消磨殆尽，但是……
　　他没来由地觉得，在这一刻，或许能赌最后一次。
　　许荷声的眼瞳中，是谢竹尘的面容。他此刻完全不能像往常一样，用从容掩饰情绪，也不再是刚刚几近癫狂的模样，他微微睁大双眼，眼睫翕动，欲说又止。
　　他只是那样怔愣着低头望着谢竹尘的眼，那是他多少年都未曾见过的眼神，与晚秋的暖阳不相上下，能骤然化去他的阴冷戾气，只剩下一个被剥开重重外壳，不知所措的傻子。
　　谢竹尘也从没见过许荷声这副模样，他被这样盯着看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愿移开目光。忽然，他被许荷声紧紧拥入怀中，紧到他呼吸有些困难。
　　他下意识想让许荷声松一松手，刚要开口，却说不出话。
　　耳边，是急促的心跳声。
　　这拥抱太过温暖，使人安心，听着那人逐渐平静的心跳，谢竹尘不合时宜地想就此入睡。而上方却传来半句低语，他听得不甚清楚，只问：“什么？”
　　许荷声一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问，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
　　谢竹尘思索着缓缓说道：“我觉得，互相了解，互相关心，才谈得上成为同伴、朋友、家人，或是……”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把我带到这里的缘由，一定是你很重视的事情……可我却稀里糊涂地想将就过活，想把你当作生活所需的提供者，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可这到底还是不公平的，我想让你告诉我一切，然后我给予你，应有的回应。”
　　“我抱有的情感，或许名为在意。”
　　仿佛有什么，在无声无息地疯狂滋生，任理智如何抑制，都难以抹去，两人片刻的痴傻与热忱，即便一个无法理解，而另一个一无所知。
　　许荷声迟疑地说：“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应该就会告诉你的。”
　　谢竹尘点了点头，然后在许荷声怀中昏沉睡去。许荷声身上似乎有薰衣草的气味，清新而浅淡，根本不会搅扰他的睡意。

　　梦里有两个男孩子，年龄大概只有七八岁。他们虽然蜷缩在一个昏暗的角落，衣服也十分破旧，却毫不在意似的，开心地聊着什么。
　　房间不见天日，双门禁闭，灯光温和，照亮他们手中，一个绿色的熊玩偶。
　　那个年龄比较小的孩子叹了口气：“小尘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其他小朋友都不知道城里的事，他们小时候就到这里了，所以都忘了，我也一样。可小尘哥哥是城里人，能不能给我讲讲城里的事？”
　　“小尘哥哥”沉思片刻：“我记的很少，因为我很早就已经在这里了。不过城里好像有好吃的零食，还有电视。”
　　“电视？”
　　“嗯……就是一个盒子，里面有人在演戏，”小尘垂眸看着小男孩疑惑的表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把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拿出来，尽管已经泛黄，却依然平整完好。
　　他指着那张照片：“这是我，这个是我爸爸，这个是我妈妈。他们有时候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去游乐园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叫……实验室的地方，他们不让我去，我只能在家等。”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那张照片：“小尘哥哥说的话我好像听不懂，不过爸爸妈妈……就是父母吧？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尘摸了摸脖子，盯着前方的阳光：“可能……是喜欢你，会对你笑，照顾你的人。但是他们会有事情不让你知道，我也不明白实验室是什么意思，但那个地方应该很讨厌，不让爸爸妈妈来陪我。”
　　小男孩眯眼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但他很开心：“你的眼睛好像你的妈妈，还有你的嘴，好像你爸爸。他们笑的真好看……不像这里的大人，根本不会笑。”
　　小尘无奈地摇头：“这里的人的确奇怪，他们会经常打骂别的孩子，对我却从来不会大声说话。但每天晚上都让我躺在那些会发光的台子上，我问为什么，他们也不说话。”
　　他轻轻触碰着照片：“我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小男孩歪了歪头：“那……他们去哪里了？”
　　小尘支着下巴，闭上眼：“嗯……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在家里。突然有人敲门，我知道不能随便开门，但电话响了，里面是妈妈的声音，她说他们忘了带钥匙，让我开门……”
　　“可我一开门，有个陌生人，戴着口罩。他力气好大，突然就把我打晕了。再醒过来，我就到了这里……”
　　“我想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来找我，我记得他们很关心我。可是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比上次见到他们高了一个头了，他们还是不来。”
　　“这里的人说过，只要我听话，配合他们的工作，爸爸妈妈就会来看我……是不是我还不够听话？我不会再多问了，我会很快躺到台子上，很快地吃饭，很快地睡觉……”
　　“这样的话……他们会来见我吗？”

　　谢竹尘醒时，眼角落下一行泪。
　　他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是谁，小尘这个名字……
　　谢竹尘抿了抿嘴，很久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他梦到了两回，究竟是梦境的虚幻，还是他的真实经历……
　　他也同样失去了一些记忆。
　　如果那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在那里？那个孩子又是谁？
　　眼前事物变得模糊不清，还出现了重影，谢竹尘头痛欲裂，耳边也似乎听到尖锐的鸣音，他紧闭着双眼，有几个不省人事的瞬间。直到耳边渐渐平静，他才敢睁眼。
　　心跳与呼吸缓缓恢复，他的目光逐渐清明。既然他会头疼，是不是说明刚刚的梦就是原本属于他的记忆？
　　他有一种感觉，但又十分不确定。
　　梦里的照片，他并不熟悉，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上面，或许真的是他，和父母的那张合照。
　　谢竹尘轻轻攥着被子。
　　他很清楚，他的父母，不可能来找他了。
　　他居然有一种异样的庆幸，还好他忘了有关父母的一切，对他们的印象不甚深刻。倘若他真的从那时起，一直期盼到现在……
　　他会每天怀揣着那些美好的记忆，然后一点一点明白事实？还是会一直等下去？
　　哪一种，都比现在，更残酷吧。
　　谢竹尘用手擦去眼泪，即便是刚醒，他的手也异常冰凉，连触碰自己都会不适。
　　不过是个情节丰富的梦而已……他在深究什么？是漫画看多了吗？
　　冷静下来以后，他看向那个绿色的玩具熊，犹豫一瞬，还是抱紧了它。
　　如果它能告诉自己一切，就好了。

　　许荷声不在，但桌上的饭菜拿碗罩着，还是温热的，可能是还要上课，掐着他醒来的点给他做了饭。
　　谢竹尘吃过饭以后，看起了漫画。突然手一滑，漫画书掉落到地上。他伸手去探，抓起漫画书时，书角碰到了床侧板。
　　声音有略微空洞回响的感觉。
　　是空的。
　　他好奇地去摸索，摸到了一个把手，看来这床边有个抽屉。他却拉不动，一歪头，才发现抽屉上侧安了把锁。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谢竹尘想了一会儿，想象不到，于是不去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