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沦》夜屿客尘

2、旧牢

　　谢竹尘又睡了一会儿，醒来以后发现不适感减弱，烧已经退了。这里密不透风，也没有时钟，他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而床头那盏灯每次打开，都亮着稳定而温和的光，更让他恍惚。
　　醒来无事可做，他开始看漫画书，一本接着一本，直到看完一整套以后，他觉得也就过了半天。正当他平躺着闭眼回味这套漫画的情节时，门被打开了。
　　谢竹尘坐起身来，安静地看着许荷声走到他身边，把餐盘放到桌上，然后附身用手触上他的额头。
　　“已经退烧了吗……”
　　许荷声笑了一下，目光在床头那套漫画书上多停留了几秒。
　　谢竹尘的脸立刻像是又发烧一样，他连忙解释：“我，我只是喜欢看双男主漫画而已，不会特意去找那种情节的……我不是……”
　　许荷声点了点头：“我知道，学长。这房间里的所有书，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准备的，不用担心。”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突然撞入心里，谢竹尘看向许荷声的双眼，即使隔着眼睛，也能清晰地看到，其中有自己的模样，如同深池与青木，寂静而安宁。
　　许荷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任由他看。直到谢竹尘突然清醒过来，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类型。”
　　又是一阵沉默，谢竹尘不禁垂眸，自嘲地轻笑：“也是，现在全校都知道高三有个谢竹尘，想知道我的任何信息，不也是闲聊几句的事情吗……”
　　许荷声依然没有说话。
　　谢竹尘余光里，是许荷声校服的衣角。他冷笑一声，抬头直视许荷声，仿佛不顾一切一般，抓住对方的衣领。
　　“所以你是从那些人口中了解到我的，对吗？你都打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啊！让我听听他们嘴里那些义正言辞的指责啊！多高尚啊？多仗义啊？多感天动地啊？你一句一句给我讲，给我看啊！”
　　谢竹尘的声音回响在地下室里，每一字，都愈加愤怒，愈加疯癫，好似把情绪都不加修饰地抽了出来，而他声嘶力竭，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反正他说什么都没有人会听了，就在这里，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人面前，让自己彻底成为一个可笑的疯子也不错。
　　“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说出来？只有我看不透任何人吗？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告诉我很难吗？只是想看我蒙在鼓里的滑稽样子吗！”
　　“你说啊！你告诉我！你只是为了笑话我，只是，只是为了多找些乐子，才把我留在这里，你根本不想亲口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全都是听了他们的话对不对？既然这样，你也看到了，像他们说的一样！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疯子！放我走不好吗？留我在这里不晦气吗！”
　　许荷声没有挣脱，一直安静地看着谢竹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异常平静，简直像是与谢竹尘截然相反的对比。
　　直到谢竹尘眼瞳泛起微波，眼下通红，手中力气也减弱不少，许荷声才将他的手轻轻拿开，直起身来低头看他，也没有整理凌乱的衣襟。
　　谢竹尘一愣，抓起被子将自己裹在其中，把脸也蒙得严严实实，蜷缩着躺在床上。这样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始终没听到许荷声离开的脚步声。
　　于是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开一条缝隙，偷偷观察外面。而他刚瞧了一眼，就与近在咫尺的许荷声对视。
　　谢竹尘一惊，把被子又蒙起来：“……你怎么还不走，看疯子发疯很过瘾吗？”
　　许荷声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依然听得格外清楚，简直像是凑到近前说话，与谢竹尘的距离只比被子的厚度多出几厘米。
　　“学长，饭菜要凉了……你应该饿了吧，先起来吃一些，好吗？”
　　依然是平静而温柔的语气，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谢竹尘抿了抿嘴，又躺了几分钟，还是掀起被子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看许荷声一眼，只是把餐盘里的碗端起来，打算吃几口敷衍了事。
　　而他刚吃下一口，就有些惊异地眨了眨眼。之前只吃了一碗简单的白粥，没有发觉许荷声做饭的本领这么好，很普通的食材，却让他分外新奇。
　　许荷声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冷不丁开口：“喜欢的话就多吃一些，我下次还会做你喜欢的菜，好好期待一下吧。昨晚我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被学长打断了，所以学长忘了我的爱好是烹饪。”
　　谢竹尘不理会他说什么，吃饭时的头埋的更低了，但在心里不得不又生出疑惑：喜欢的漫画类型的确容易打听到，因为他从前经常兴奋地向所谓朋友分享自己喜欢的漫画，即便再不想听也能知道这一点。
　　可喜欢的菜……他并不常向哪个人提起食堂的饭菜，最近也没有和谁结伴去食堂吃饭，不如说，他很久没去过食堂了。那许荷声，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菜呢？
　　谢竹尘吃完饭菜，短暂的愉悦也就随着一起用光了，像是面前的空碗。当没有什么事需要去做的时候，总会想到很多不合时宜的东西。他又把自己蒙了起来，打算就这样睡一觉。
　　而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被子，他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从而忽略了外界。身体微微发颤，愈加蜷缩，被子被他裹得更紧。
　　谢竹尘觉得，许荷声应该已经离开了，只不过他没听到而已。
　　黑暗中他闭了眼，拼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而这时，身后响起细微的声音，似乎在为他整理床单，接着就彻底恢复了寂静。

　　谢竹尘的身心开始渐渐放松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止住，呼吸也恢复平稳，才终于在一片荒芜而繁杂的思绪中，勉强入睡。
　　他睡得不安稳，梦里有女人尖锐的哭喊，有好多人居高临下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或是议论，或是嗤笑，还有手机传来密集而刺耳的消息提示音，混杂在一起，他怎么也驱散不了。
　　而在顷刻间，一阵难以忽视的感觉浸染了梦境，谢竹尘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恐惧，只是单纯地与黑暗安宁共存，不在意任何东西。

　　悠悠转醒时，谢竹尘眼睛有些疼，发现自己的头已经不再蒙着了，灯也被关了。摸索着打开灯以后，他看到自己身边的香袋，打开后看到紫色的薰衣草的碎花。这才明白，自己不再做噩梦的缘由。
　　许荷声已经不在这里，餐盘也被他收走，小桌上又放了面包和牛奶，而椅子上出现一个塑料袋，里面满满当当地装了什么。
　　谢竹尘在袋子里翻看，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里面全部是他以前喜欢的零食和饮料。而还贴有一张便条，字迹一笔一划都笔直没有弯曲，而又有着几乎要将纸划破的力度，像是小学生的作业。
　　上面写着短短一句：学长，我错了，不要自己生气，等我放学回来可以打我。
　　谢竹尘：“……”
　　他忍不住笑了，好像真的有个孩子天真地眨眼，郑重其事向自己道歉，拉着他的手往自己小小的身躯上打。
　　好像那些疑惑，此时都不怎么重要了，谢竹尘将便条取下来，用手抚平，夹在床边那套漫画里。做完这事，他才感到自己的蠢笨。
　　明明已经经历过，珍藏自认为美好的回忆，再不断地回想自己的感动和雀跃，不断地在无人之处重复初次的痴笑。到最后总会发现，记忆中的那个人最是没心没肺，两个人的过往，却从始至终仅有一个人铭记。
　　于是谢竹尘又想立刻把那张便签找出来，狠狠地丢在塑料袋里，可他终究是把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算了，就凭那幼稚至极的字迹，他也不会经常拿出来看，过几天就会忘的。

　　实岭一中是筝明市的重点高中，能来到这里的高中生，在初中没有过任何严重违纪行为，成绩也始终居于中上等。
　　而在此基础，依然严格按照中考成绩，将新生依次分为育才班、培优班和行知班三个等级，编入对应等级的班级。
　　高一二班，是今年夏天入学新生中，属于育才班的班级。与普通学生的想象有所出入，重点班的学生不全是整日捧书苦读。
　　能在全市学生中遥遥领先，比起努力，反而是天赋更加占有优势。那些拥有极高学习天赋的学生会认真听课，而一旦下课，就会离开座位，去见朋友、聊八卦、买零食，做一切能够享乐的事，留一小部分人在教室里对着刚刚的上课笔记拼命思考。
　　清晨的秋风从教室窗间钻入，让学生们有些打颤，纷纷披上自己的外套，但窗边穿着单薄校服的男孩一动不动。
　　“许荷声！走吧？打篮球去啊。”
　　一个皮肤微黑的男生经过许荷声的座位，没轻没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许荷声的目光似乎从笔记本上移开，说：“抱歉，你们去吧，上节课我走神了，要多看看题。”
　　对方似乎习以为常，叫上其他人出了教室。许荷声随即从桌底拿出手机，垂眸看着屏幕，一眼不错，仿佛很专注。
　　而没过多久，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消息框，在李应华三个字后，赫然显示一句话。
　　“你小子可以啊！高三学姐居然跑来要加你微信！”
　　他点进聊天界面时，对方已经又发来一张名片，昵称叫做“哈哈”，而头像如同这昵称一样，是个滑稽可笑、宽嘴圆眼的卡通青蛙形象。
　　许荷声四周的同学都出了教室，他的眼眸此刻不加控制地，显露出略微幽森的色泽，神色却仿佛愈加愉悦，上扬的嘴角近乎怪异。
　　他点了添加，而那边却没有立刻通过验证。直到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前，他才算成功加上了这位“哈哈”学姐。
　　而这位学姐批准好友申请后，并没有发来打招呼的消息。许荷声却在下课以后，就发去一条信息。
　　“学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而此时，聊天界面上方的昵称，已经不是“哈哈”，已经变成了某个备注。

　　谢竹尘的床尾方向，其实有个浴室。他也是在着急上厕所的时候，下床误打误撞摸到了那扇门。
　　他脚上的铁链像是被设计好的，限制他只能到距离浴室的另一侧墙壁几寸远的地方，不过已经足够了。等他打开浴室的灯，才发现浴室门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刚好符合铁链的粗细，于是他很轻易地关上了门。
　　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下床进了浴室，打开灯，在浴缸里接满了水，然后脱下衣服洗澡。
　　水汽漫在谢竹尘眼前，温暖的感觉、暂时无所牵挂的安心、不知时间的懒散，都让他瞬间疲惫，仿佛只有在这无人的时候，他才能好好看着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身上遍布的陈旧疤痕，在这样温热的水中，还会有几处隐隐作痛。其中有很长的刀痕，有较深的戳伤，有摔碰的淤青，还有用棍棒或椅子抽出来的痕迹，更多的，他已经忘了是怎么伤的。
　　比起这些，他近几个月那些新伤，真的不算什么。
　　而谢竹尘却慌忙闭了眼，仿佛怕自己看到那些新伤。但记忆依然在脑中不受控制地奔流而过，他想马上转移注意，却又贪恋不舍地任由这记忆一幕一幕闪过，悲痛而无法自拔。
　　温水仿佛就此蔓延到他四肢百骸，变得极寒刺骨，侵蚀他、吞噬他，要将他拉入无底的深海。
　　“学长？你在浴室吗？”
　　敲门声，和那声问询，仿佛是一根绳索，把谢竹尘忽而拉到地面。他猛然睁眼，回答道：“我……我在洗澡。”
　　谢竹尘手忙脚乱地拿一边的毛巾擦干自己，四处环顾，然后一愣。犹豫着走到门前，却欲言又止，几次折返又走回来。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许荷声，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门口的衣服，我忘记了。”
　　门后几乎是立刻就回话：“这件衣服我会拿去洗的，我现在正好拿过来换洗的衣服了，学长换上这个就好。”
　　谢竹尘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磕磕巴巴道了声谢，开门去接衣服。
　　他仅伸出一只手，许荷声递给他衣服时，看到了他手腕的伤疤，而谢竹尘仿佛也反应过来，拿到衣服就飞快缩回了手。
　　许荷声垂眸，目光滞留在自己刚刚拿衣服的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