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沦》夜屿客尘

1、久别

　　天空阴沉，非灰即白，寻不到一点晴空的影子。城市被大雨冲刷着，光洁明亮之处模糊不清，蒙尘脏污之处化为泥淖。
　　城市所奏的乐曲，在此刻尤为和谐。远近都是拥堵的车辆鸣笛声，交杂雨水落地的合奏，契合得没有间隔。
　　昏暗的巷子里，雨水挟着污泥流淌，除了雨落，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咳嗽声惊飞了避雨的鸟儿，靠坐在墙角的男孩手指轻颤，用沾血的校服领口擦了擦入眼的雨水，又无力地垂下手。
　　他想站起来，但结果都是跌坐回泥水中，肩膀重重砸在墙上，伤口剧痛，再次渗出血，但男孩一声不吭，神情也始终平静，只有惨白的脸色证明他不是人偶。
　　疲惫与疼痛交织，他闭上双眼，平复自己的呼吸。额前的发被打湿，雨顺着流过他脸颊，校服也已经湿透，冰冷刺骨。
　　仅存的光照忽然消失，谢竹尘一惊，蓦地睁眼，先认出那件与他同一高中的校服，就已紧张得准备去抓手边的砖块，再看那副清秀温和的容貌，他又是一愣。
　　不是那些人的同伙，也不是他认识的人……可是看到这张脸，谢竹尘却感到异样的熟悉与安心。
　　“学长，你还好吗？”
　　仿佛能和雨共鸣似的，他的声音清澈舒缓，分明素不相识，却像是毫无疏离，亲近而关切。
　　他把伞偏向谢竹尘，自己却暴露在雨中。谢竹尘想摆手让他离开，而他先将伞放在谢竹尘手中，半跪在地，把书包打开寻找着什么。
　　谢竹尘觉得莫名其妙，他漠然看着学弟的黑框眼镜布满雨滴，犹豫片刻，还是把伞举到两人之间，为这突然出现的学弟遮挡。
　　仿佛那东西被书埋到最深处似的，几分钟后，谢竹尘的手快要支撑不住，这位学弟才掏出一个扁平纸盒。
　　谢竹尘看着那个手法拙劣的浅绿蝴蝶结，忍住没露出异样的眼神。直到学弟打开盒子，谢竹尘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那是一盒心形巧克力，三行二列，整齐地摆了六颗，每一颗都十分精致。
　　“学长，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应该会开心一点。”
　　谢竹尘抬眼注视学弟真诚的双眼，欲言又止，再开口时只说：“……哈？”
　　这个人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善良可爱男版女主角吧，对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这么友善，是想成为他的心肝宝贝小太阳吗？
　　谢竹尘叹气，如果是这样，这学弟也真是天真又可怜，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哪种人，估计要吓得再也不想跟陌生人搭话了。
　　学弟见他不吃，就先拿了一颗放到自己嘴里，腼腆地笑着说：“学长，没毒。”
　　谢竹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迟疑几秒，也拿了一颗。刚一入口，他眼中情绪便是一滞。
　　是草莓味的，很甜。
　　谢竹尘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过甜食了，在湿冷难忍中，这味道似乎触及了他心中某处，记忆时而有迹可循，又立即散作零星。
　　他渐渐萌生困意，头脑越发昏沉，视线越发模糊，手不可控制地松开，伞掉落在雨坑中的声音，分明近在咫尺，传入他耳却仿佛隔了一堵墙地模糊。
　　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地靠回墙角。他极力睁眼，仍看不清眩晕视线中，学弟的神情。
　　失去意识前，他又听到那人声音，仿佛隔了很远，温润之余，是显露无余的执着癫狂，危险而真实。
　　“找到你了……”

　　“小尘哥哥，你要走吗？”
　　谢竹尘回头，那小小的身影就在暗处，怎么也看不清面容。
　　“再也不回来了吗？”
　　稚嫩的童声没有什么分明的情绪，仿佛悠悠回荡，仿佛近在耳边，怪异之处似有似无，他有时只是个普通的男孩，有时却能与所处阴影相融，幽森可怖。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谢竹尘不禁后退一步：“我……”
　　“你……要忘记我吗？”
　　谢竹尘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而那一缕微光始终横在他们之间，他想借此看看男孩的脸，但一阵刺痛袭来，梦境烟消云散。
　　他蜷缩身体，紧紧捂着头部，那痛觉来的快去得也快，他睁眼以后，发觉自己不在住处，连忙起身观察周围。
　　整个房间都是昏暗的，没有一扇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只在床边有一盏夜灯，泛着暖光，勉强能看清四周。
　　房间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床边摆放着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椅子上面放着一个没有五官的绿色熊玩偶，而床单与被子的图案也都是小熊。
　　床周围，摆满了矿泉水。
　　除此以外，只有无数本书，整齐地放在房间各个角落，只有门口到床之间，让开了一条路。
　　谢竹尘看着自己身上的衬衫，还有伤口上缠绕的绷带，陌生之余更有惊恐，他立刻下床，向门口走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他脚腕就猝不及防被猛然拉扯，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连带着旁边几堆书也倒塌零落，不少砸在他身上。
　　昏沉闷热的感觉这时才强烈起来，让谢竹尘发现自己虚弱无比。他伸手去探脚踝，摸到了冰凉坚硬的锁链。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扇门忽然“咔嗒”一声打开，一个人自阴影中走入，又关上了门。他走近几步，谢竹尘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了他。
　　“学长……你还好吗？”
　　他们上次见面时，就是这句话。只不过当时柔和得让人如沐春风，此刻依然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情，却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了听者的心情了。
　　相反，让谢竹尘思绪更加杂乱。
　　谢竹尘费力地抬眼，看着他走过自己身边，把手中的餐盘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将那些书推到一边，扶自己起身。
　　谢竹尘甩开他的手，但头晕的不适也让他摔回原处。他忍住喊疼的冲动，回头直视对面的人：“是你……你到底是谁？”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还伴随着喉间的干涩与不适。
　　此刻在灯光下，他才发现，学弟身上还穿着校服，但此时那双眼隔着镜片，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再不像之前的温暖人心，而是直截了当地将掩饰的情感全部托出。
　　加上那抹此刻显得极为诡异的浅笑，他已经与这身校服格格不入了。
　　“学长，抱歉，我忘了作自我介绍。我也在一中就读，高一二班，许荷声。嗯……似乎差了些什么，对了，我喜欢烹饪和……”
　　谢竹尘打断了他：“我不认识你，也没兴趣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只想知道，我现在在哪里。”
　　许荷声只是走近一步，半跪在他身边。谢竹尘被他再次扶起，他能明显感觉到，许荷声抓他手腕的力道加了些许。如果他像刚才那样想要挣脱，一定会被钳制得更紧。
　　谢竹尘只好暂时顺从，被他带回床边坐下。而许荷声拉开椅子，把熊玩偶放到床头，自己坐在了谢竹尘面前。
　　许荷声伸出手，探向谢竹尘额前。谢竹尘下意识要躲，后颈却被许荷声另一只手揽回。
　　于是那只修长而冰凉的手，触上他的额头，对比分明，他才发现自己发烧了。
　　许荷声放下了手，拿起桌上的碗，里面盛着白粥。谢竹尘看着那勺子送到自己嘴边，眼角一抽，但又怕许荷声作出什么举动，只好张口。
　　不知道是不是谢竹尘的错觉，他觉得，许荷声的笑，似乎真了几分。
　　于是他抓住空档，开始问话：“许……许荷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他看过很多漫画，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某一类漫画十分相像，但这个堪称陌生的人，与自己并无交集，又怎么会对自己抱有……那样的情感？
　　这与漫画大相径庭，所以他确信自己能问出些别的答案。
　　而许荷声神色不改：“学长非要淋雨，发烧晕倒了。这里是我家的地下室，我把学长带来休息。”
　　谢竹尘一时不知道怎么指出这番话的疑点，不如说，他不知道从哪个说起。简直像是哄骗孩子一样，七零八落的纸片拼成字句，美好得煞有介事。
　　于是他咬了咬牙，俯身缩短两人的距离，本想借此施压，谁知现在不得不抬头，才能仰视许荷声的双眼了。
　　许荷声眼角微弯，低头迎着他的目光。谢竹尘进退两难，索性开口：“那拜托你解释解释，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手指的方向，是脚上的铁链。
　　许荷声依然笑着注视他的双眼，没有移开目光：“学长病了，就在这里休息，如果自己出去，又会晕倒的，而且外面……很危险，全都是讨人厌的东西。”
　　谢竹尘冷笑一声，正要回驳，又被一勺子堵上了嘴。他无奈地咽下，算是明白，这家伙嘴里没一句老实话。
　　于是他没心情再问，只是伸出手：“把碗给我，我自己来。”似乎觉得许荷声不会立刻同意，又加上一句，“我讨厌让人喂我。”
　　许荷声照做，等他喝完粥，又拿过餐盘里的杯子，递给谢竹尘：“只有喝药，烧才能退下去，学长可别怕苦。”
　　谢竹尘一脸恶寒地看着杯子里深棕色的药剂，犹豫几秒，屏住呼吸喝了下去，紧接着就是几声呛咳。他很后悔喝得太急，因为现在不仅让面前这个居心不良的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还被迫接受他在自己背上的轻拍，力度温柔得诡异。
　　“学长，喝得太急了，果然还是怕苦吗？”许荷声的语气甚至有些像是调侃，“抱歉，只有这个药的药效比较好，所以忍一忍……对了，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谢竹尘回头，看到了那个浅绿纸盒，他扯了扯嘴角：“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还会上当？”
　　许荷声毫不在意地打开了盒子，剩下的四颗巧克力仍然保持着那时的排列，组成了方形。
　　他微笑着，把盒子放在谢竹尘身边：“学长，这的确还是那盒巧克力，不过……只有你吃的那颗，被我下了药。”
　　谢竹尘眨眼，又眯眼看了看那些巧克力：“明明都是一样的，你怎么确定，我会吃那一颗？”
　　长久的静默中，许荷声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他慢条斯理地收拾餐具，然后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的确，是一样的，但在我选择以后，你就一定会选那一颗。我很确定，学长。”
　　许荷声的话，谢竹尘完全不懂，但见他就要离开，谢竹尘连忙说：“等等，能不能……把手机还我？”
　　许荷声转身，偏了偏头，示意谢竹尘说出原因。
　　谢竹尘两手相扣，指尖互相摩擦，有些踌躇：“我……爱看动漫和漫画，要是没有手机，会很无聊。你如果真的想把我关起来，我倒也不算太烦恼，反正也没人担心我……可是，你总该保证我不会无聊得疯掉吧？”
　　许荷声迟迟没有回答，谢竹尘想看看他的表情，但又不太敢抬头，直到谢竹尘想放弃时，许荷声的声音响起，可能是错觉，谢竹尘感觉他心情比刚才好了不少。
　　“学长，虽然手机我还不能给你，但你可以看看，这个房间里堆着的书，你会喜欢的。”
　　他说完以后，就关上了门。谢竹尘叹了口气，抓起最近的一本书，打算将就打发时间。刚看清封面，他就先是一惊。
　　他的手里，俨然是一本漫画书，还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他又连忙拿起几本，发现能够凑成一整套，甚至还有他还没看过的最新一本。
　　深吸一口气后，他从盒里拿起一枚巧克力，毫无顾忌地吃了下去，草莓甜味驱散了苦涩，那是久违的感觉。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或许也不错，至少……
　　谢竹尘目光暗沉了些。
　　如果任何事都能通过逃避就彻底忘掉，彻底不再挂怀，那么多因回忆而痛苦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