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入笼 ...
-
许荷声把梨放在盘子里,水果刀还在手里,他擦刀时缓缓抬眼:“宋晚知。”
宋晚知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拉远了些:“你别这么叫我,我记得你上次这么叫人的时候,对方可是被……”
他看到许荷声的目光,还是没敢再往下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竹尘一眼。
“原来你什么都不告诉他……也对,他的情况只能慢慢来,让他一夜全都想起来的话,估计会成了疯子。”
“可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宋晚知拿着档案夹,垂眸在写着什么,“我也不想让他记起来,那里实在是……不可理喻,但他应该已经开始出现恢复记忆的征兆了,压抑反而会适得其反……”
说着,宋晚知从口袋里拿了两块糖,放在谢竹尘右手边:“你暂时别说话也比较好……你最近睡觉的时候,会经常做梦吗?如果会的话,抓住粉色的糖,反之抓蓝色的。”
兴许是宋晚知语气太过温柔,兴许是谢竹尘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异样的熟悉。谢竹尘垂眸看了一会儿,缓缓把粉色的糖握在手心。
宋晚知一笑,继续说:“真厉害。接下来,如果你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请保持不动,反之抓住蓝色的糖。”
谢竹尘闭了一下双眼,没有别的动作。
宋晚知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肯定答案是粉色糖果,否定答案是蓝色糖果。”
“你醒来以后,会头疼吗?”
“你觉得,那是你丢失的回忆吗?”
“梦里的回忆是美好的吗?”
……
后来许多个问题,谢竹尘始终以粉色糖果作为答案,他能感受到许荷声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他,但他不会去回应。
“抱歉,时间有些长,你也累了吧?最后一个问题”,宋晚知在纸上已经留下许多个简短的字眼,“……你觉得,如果恢复了记忆,你会把许荷声当作可以信任的人吗?”
许荷声将目光收回,盯着手中的刀刃,像是在观察自己的神情。
谢竹尘看了一眼宋晚知,对方的笑容很纯粹,看不出戏谑。
他犹豫了很久,然后松开了手,粉色糖果的包装袋发出细微的塑料声,就那样被搁置在手边。
许荷声在刀刃上看到自己的双眼,微红的眼眶中,是微光悄然的瞳孔。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眼神?这代表什么情绪?他一无所知。
谢竹尘收回手,手中空无一物。
宋晚知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你好好休息,别急着出院,我会好好观察你的情况。”
谢竹尘闭了闭双眼,再睁眼时,宋晚知早已不在了。许荷声把水果刀揣在口袋里,他倒了杯热水,帮谢竹尘稍稍调高病床的靠背,把药片和水放到桌上,也把切好的梨子放在他右手边。
“学长……你应该饿了,我去找个地方做饭,你不要乱动,好好休息……”
谢竹尘始终垂眸,像是没有在听。
许荷声起身,没走几步又停顿下来,犹豫着开口:“等一等我,我发誓,很快就都会没事了……求你再等等,好不好?”
他没有等回应,只是顺手把窗户锁起来,无声地走出病房。
谢竹尘看着眼前的药,已经被单独倒出了两颗,药瓶不在附近,大概也是被许荷声带走了。他自己把氧气罩拔了下来,没有喝药,只是喝了几口水,然后毫不犹豫拔了动脉针。
刚坐起身,谢竹尘只觉得眩晕和剧痛。疼痛稍缓,他挣扎着下床,每做一个动作,都会痛得失声,但也没有停止。只是重心不稳,眼力也欠佳,他下床时重重摔在地上,痛感肆意蔓延,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不停发抖。
大概是他撞倒了吊瓶架引发响声,只隐约听到门被打开,随即身边出现了两个护士装扮的女孩。她们一言不发,只是合力把谢竹尘抬回病床上,然后给他重新包扎血流不止的手腕,动作利落而谨慎。
谢竹尘在半晕半醒中低声呢喃:“抱歉,请不用管我,你们……可以放我走吗?”
护士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不顾他有气无力的阻拦,强行在他右手上绑了锁链,另一头连接着病床床脚,像是早就安装好的。
她们很快离开了病房,宁静始终如一。谢竹尘用力将右手一挣,铁链响声刺耳,但依旧牢固,反倒是他牵动全身,无声地忍痛,呼吸越发混乱,双眼也变得通红。
单薄的病服被冷汗浸湿,接着更为寒凉。他不禁缩回被子里,最后看了一眼窗户透进来的光,就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实验室总体是昏暗的,但实验台上方的灯光极为刺眼。谢竹尘的身量看上去不过七岁,他仅是微微眯了眯眼,身边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就马上给他戴上了眼罩。
男子低声说:“没事的,只不过是一个小检查,很快就完成了。”
谢竹尘点头,他眼前一片漆黑,勉强对着声音的来源笑了笑。他总觉得,这里的人对他过于温柔,也体贴入微,但终究与父母不同。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谢竹尘在记忆里努力寻找,判断出了脚步声的主人。
那是三年前,五岁的谢竹尘第一天来到这个地方,彼时他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与十几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孩子一起被关进一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除了地铺和厕所,只剩冰冷的白炽灯时而忽闪。
按理说,这些自我意识模糊的孩子应该会哭泣不止,但他们却像没了气力去哭,饿了只能流泪。因此整个房间格外安静。
当他在惊慌无措之余,试图安慰这些不满三岁话都听不懂的孩子们时,门忽然被打开,走进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墨镜的男人,他沉默不语,唯独拉着带走了谢竹尘。
谢竹尘被他轻轻牵着手,手心传来温凉的触感,但谢竹尘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一旦想要挣脱,身边这个人可以立刻折断他的手腕。
畏惧与疑惑交织纠缠,谢竹尘亦步亦趋地跟着黑衣男人,偷偷观察着四周。
一路上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不是铁门就是冷白的墙壁,处处似乎都长得一样,并且岔路无数,谢竹尘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构造着一路走来的图示。
脚步停了下来,男人将手放在面前铁门的黑屏上,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提示音,铁门从中间出现一条缝隙,分别向两边滑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他对黑衣男子点了点头,谢竹尘被他带到房间里。
门缓缓关上,光线暗了下来,谢竹尘听到身后极其规律的脚步声,知道黑衣男人也进了这个房间。
白大褂的衣角结净无垢,谢竹尘被示意躺在实验台上,他照做了,紧接着被蒙上眼罩。黑暗中,无序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谢竹尘忍不住发问:“请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见我?”
空气凝结了几瞬,上方白衣男子平静的回应终于入了耳:“他们说,只要你听话,配合我们的工作,就会来看你。”
谢竹尘脸上笑意愈深,他不禁坐起身,朝着黑衣男人的方向问道:“那你们是我爸爸妈妈的朋友对吗?你们的工作也是在实验室做帮助别人的事情吗?”
他听到黑衣男人的脚步声临近,对方在实验台前俯身,与他惊喜的脸相距不过几寸。对方一声嗤笑,语气温和:“大致如你所言吧。”
他感到安心,于是躺回实验台上。脖颈处忽然被尖锐的针头直接扎入,有什么液体被注射到他体内。他忍不住出声,但那痛感分毫不减。
“别怕……很快就好,不会有什么感觉。”
白大褂男子的声音忽远忽近,谢竹尘感觉自己被逐渐推入一个封闭的世界,与一切隔绝,就这样陷入死寂。
等谢竹尘醒后,他发现自己穿着合身的衣服,身处一个舒适整洁的房间,床边守着一个比自己岁数稍小的男孩,他说自己叫做小声,是那些大人派来陪自己玩的。
大概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外面走进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他们拿着各种仪器,对谢竹尘温声细语、动作小心地拿那些仪器在他身上游离碰触,一边用纸笔记录着什么。
那些人走之前,有个女子把一个绿色小熊玩偶放到他床头,那是他从小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玩具。谢竹尘一看到它,立刻惊喜地抱在手中,问那个将要离开的女子:“姐姐,你认识我爸爸妈妈吗?”
那个女子转身,她约莫二十岁,带着一副无框眼镜,长发随意束在身后,皮肤白皙,模样秀气,但那双眼俯视谢竹尘时,不带一丝情绪,让他想起秋天落叶满地间的枯木,一时无法再出声。
女子撂下一句:“不认识,但那东西确实是他们送来的。”然后直接走出门,背影随着门渐渐被合上而消失。
只留小声站在他身边,试探地观察他。谢竹尘问他的父母在哪里,问他的家在哪里,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也问了他对这里的工作有什么了解。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谢竹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孩子在面对他的问题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时间,直接做出了回答。如果说他在随意敷衍,他的神情却又实在笃定。
经过一阵沉默,小声没有任何疑惑的表现,谢竹尘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知道……父母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家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快乐?伤心?喜欢?讨厌?”
“不知道。”
“那玩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吧?”
“是的。”
谢竹尘稍稍睁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你难道不会好奇吗?”
小声停顿片刻,茫然回答:“不知道。”
谢竹尘突然反应过来,小声可能连好奇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拉过小声的手,示意小声坐到床沿:“那你能说说,你从记事……呃,你所有还能记得的事吗?”
小声点头,语气像翻译器一样陈述着自己的一切:“一直在黑色的笼子里,每天有两个白色的馒头和一颗黑色的球可以吃。还要完成任务,在一个黑盒子上敲,敲到那个数字变成一百才能停下来……”
谢竹尘摸着小声的手,才感觉到不对劲,忙翻过他的手心,看到了伤疤遍布,新伤叠旧伤,纵横交错,完全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谢竹尘还在等下文,他却没有再说。
谢竹尘思索许久,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一直以来,每天都是像这样过吗?”
“是的,除了今天。”
“今天?今天很不一样吗?”
“是的,因为今天……”
遇到了你。
小声看了谢竹尘很久,他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很奇怪,迄今为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人回应,只有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被要求去回答。
面前比自己高出一些的男孩,却一直倾听,一直回应,一直反问。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他只想到……
因为这个人,他仿佛不会再进到那个笼子之中。虽然他不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大不了,可他第一次这么想要待在一个人身边。眼前人笑起来的样子格外好看,他好像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举手投足都与别人不同。
那些词语是什么?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过?快乐和伤心是一样的吗?喜欢和讨厌也是相似的吗?家又是什么?是和父母有关系的东西吗?父母……又是什么?
他开始有些想知道了,这难道就是好奇吗?
明明这个男孩近在咫尺,小声却觉得,他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小声想用最贴切的话语去描摹他,但记忆里只有几个平平无奇的词语,还想用最相像最美好的事物去形容他,脑海里却只能想到那些皱巴巴的馒头。
他不由自主出声:“我……你……”
谢竹尘了然,解释道:“我的名字叫谢竹尘,竹林的竹,尘埃的尘……你可以叫我小尘哥哥,因为我的年龄应该比你大一些。”
小声沉默之余,眼波却流转生辉,他在心里反复默读,不知道如何开口,谢竹尘无声注视着他发顶,静静等待。
终于,小声看向他,一字一句:“小……小尘哥哥,我以前没有想过,但我今天见到你,我忽然想到了……”
谢竹尘歪了歪头,满眼不解。
“我……应该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有很多没有观看过的东西,还有很多没有检测到的感觉……想委托你来教给我,请求准许。”
谢竹尘笑他的措辞,但很快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伸出了小拇指。在小声茫然的目光中,谢竹尘将他的小拇指与自己的相扣。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谢竹尘抬头,他的笑脸映入小声的眼,“如果想让我教给你,你现在应该问什么呢?”
小声迟疑片刻,问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
“因为……”谢竹尘环视四周,他对着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长长舒出一口气,“在这里,我们彼此不存在准许,只有诺言而已。”
小声即刻问道:“诺言的概念是什么?”
“那就是……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如果无法做到呢?”
“那你可以……要求我做一件其他的事情。”
“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