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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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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往家里走。秋季的天空看起来很高,云看起来很远。但是低着头的时候,一切高或者远的东西无论其远近,都近似于不存在一般。
零零散散。
低着头或哼着歌的人从我的身边来来去去,院墙深处伸出来的一枝枯枝宣告着秋已深,而人已去。米白色的墙上颜色已经斑驳零落了,宛若一幅已经被风撕毁的油画。时间凋敝了一切。包括院墙,也包括人心。
从和爸爸妈妈一起,到变成一个人,然后又从和一树与真空一起,变成一个人——而现今是从和伊集院与未茉一起,变成一个人。
无论是像光一样温柔的妈妈。
还是为了妈妈而消沉的爸爸。
或者是擅于欺骗的速水一树。
抑或是希望我能有她一半坚强的真空。
我喜欢的亲吻了我的伊集院。
蛮不讲理但坦率自然的未茉。
无论先前有多少人,经过漫长的时间的凋敝,最后的最后,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时光中穿行。
直到最后,能够真正坚强地面对周遭的一切的人,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而已。
写着「梦」字的门牌仍然是挂在我的右手边。
只有它从来不会变化。
而继承了「梦」这个姓的我,所承接的虚妄之灾,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有这件事,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转移。
真空……
如果真空还在的话,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让真空离开,没有让真空离开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就好了。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只是钥匙只是空转了几下。
门并没有锁。
上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已经是四个月以前了。那个时候夏日使我眩晕,醒来之后看见的人是伊集院。
伊集院让我从独自一人,又变成了三个人一起生活。
现在呢,那么现在呢。
没有锁上的门里面,是伊集院仿佛散发着清香与光芒一样的微笑,站起来迎接我的样子吗?
傻瓜,我到底在瞎想些什么,这是不可能的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从原来到现在,这一点都一直不会变——离开我了的人,就再也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了。
现在的我,一定只是太过于寂寞罢了。
推开门,屋内果然空空如也。
寂寥的屋子里随着气候的渐渐寒冷,气氛也更加压抑起来。我把书包放下来,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面。
整张脸都陷在沙发里。
如果能就这样窒息而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自暴自弃地这样想着,我开始装死一样地一动不动。
就这样,慢慢地就能够睡着了,就能够逃离这一切,睡着了。
「那个…椿世?」
有什么东西在碰我的肩膀。
「椿世,你醒醒啊。」
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头发。
「……真是伤脑筋啊,我记得他原来不是这么嗜睡的啊。」
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
好像是很熟悉的声音,但这熟悉又离我太过遥远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
这声音让我想到真空。
想到了站在那个人身边,凄惨地笑着的真空。
想到了再风中摇摆不定的身影,仿佛要随风而逝的真空。
想到她青色的血液。
想到血液染满街道的时候,狂风大作的时候,枯叶粘黏在血液上的时候,在旁边目瞪口呆,然后发出尖叫的人。
想到了那个人。
——就是那一个人。
像傻瓜一样对着世界上所有的人伪装自己的人。
「……是一树啊。」
我面对着面前的这个有着看起来就如同梨花一般柔润的皮肤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一树。」
「……你醒了啊。」
「嗯。我这样子难道不像是醒了吗?」虽然看着眼前的东西还是有点模糊。
「啊……那个…当然也不是不像啦。只是……那个……」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改不了这个吞吞吐吐的习惯吗?你明明可以好好地说话的啊。」
「……嗯。」他只是抿起嘴,做出了好像是腼腆地笑一样的表情,「你不觉得寂寞吗?」
他突然这样说道,把我吓了一跳。
「就是那个,你身边的那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孩不见了,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为什么一树会知道伊集院跟我一起生活的事情呢。
「……也许不会吧。但是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女孩?」
「不可能不寂寞的吧。那个……我觉得,无论怎么说都肯定会寂寞吧。」他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家里曾经养了一只花猫。很小的时候还很听话……但是长大了之后就开始乱咬人。后来有一天我家里又收养了一只一个月大的小黑猫,黑猫来的当天晚上,花猫就和黑猫撕咬起来,整个晚上就听见两只猫的嘶叫声。」
「但是啊,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第二天我爸爸把那只小黑猫送给了别人。本来认为家里可以安静了,却发现那只花猫一整天都在家里转来转去,发出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凄惨的叫声——它在找那只小黑猫啊,可是它却已经怎么也找不到了。」
一树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那只猫,就像你一样啊。说不定,也和我一样呢。」
……
是啊,无论是伊集院对于我来说,还是池山真空对于一树来说,都是这样。突然就变得寂寞起来,没有人能受的了的。
「是啊,很寂寞。看到这间空旷的屋子,看见这间很久没有这样空旷着的屋子,我觉得真的……很寂寞啊。想到一个月之前我还在这里和未茉拌嘴,看着伊集院对我微笑,吃着自己家里厨房做出来的菜……我没有办法不感到寂寞。」
不知不觉我又露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啊。
「那个啊,」我岔开话题,「半年多以前的那件事之后,我们就好像没有再见过面了呢……你也并没有再来上过学。」
在一树面前,「池山真空」只能用「半年多以前的那件事」来代替。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露出不想让我继续说下去的神色。
「后来你去哪里了?」
「没有去哪里…那个,只是……就是好久以前,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啦,很久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医院里面……那个……女孩子那里。」
「嗯…那还真好呢。」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着。
「可是啊…那个,前段时间,她突然失踪了。」
失踪了?
「为什么?现在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我没有去找。」
「为什么?」
「因为她的监护人不准我去。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女医生。」
「怎么这么莫名其妙……那医生不让你去找你也就真不去了?后来呢?就这样没有找到了?」
一树老是这个样子,一旦伪装起来,就无法再改变自己在别人面前的性格。倒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会偶尔在我的面前改变一下。
看他的样子,在那里住了那么长时间……说不定……
——说不定他已经忘了真空,而喜欢上了那个女生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不是的……那个,后来,她回来了。」
「她自己回来了?」
「不是的,好像是被那个女医生带回来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样的……」
「我又不认识她,我当然不会知道啊。你倒是变呆了呢。」
速水一树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起来,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不断地压迫着他。
是什么呢。
难道是我的话语吗?
失踪了——然后又自己回来。
这一切为什么显得那样的违和呢。
出现——失踪。
失踪——出现。
好像有什么事情突然在心头跳动了一下,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那、那个女孩,她说她再也不想要回到梦椿世那里去了!」
——!
「她说,她再也不想要回到你那里去了!!!」
一场难以醒来的梦境,被速水一树一句大声地喊叫所终结。
褐发的温柔少女。
光一样的少女。
亲吻了我,告诉我她喜欢我的少女。
——住在医院二十三层的少女。
——被速水一树骂作蠢的少女。
——对速水一树说出了像是告白一样的话语的少女。
原来是伊集院啊。
我嘴角抽动着,颓然地作出微笑,重新闭上眼睛。
一个月前伊集院玖和久水未茉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
——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
——她们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们偏偏只找上你呢?
我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接纳了一切。
在失去了双亲之后,在失去了池山真空之后,在失去了速水一树之后——为什么我仍然不长记性呢。
伊集院玖。
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某一个夏日的正午,突然降临在我身边呢。
而我又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一个秋初的傍晚,不辞而别呢。
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一切。
「是伊集院吧。」
「嗯。」一树的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
「……那一树今天来找我是干什么呢,只是想说这些话,让我知道吗?」
「不、不是的。其实,我本来,本来以为你都知道的。只是伊集院叫我来告诉你,她说,下个星期天,请你到医院的二十三楼去一下,她有事情要跟你解决。」
有事情要解决吗?
伊集院说,她有事情要和我来解决吗?
这种口吻——实在是令人悲伤。
就好像一瞬间心被利刃所割破,却无法流出丝毫的鲜血的那种空洞的悲伤。
就好像是看见真空额头上青色的血液怎么样也无法停止流出一样的,难以抑制的悲伤。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情感不存在世界上就好了。
「是这样啊……那请你转告她。我一定会去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这一切都发生的如此猝然。
虽然如此。
「希望她能等着我,我,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