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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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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语的学堂,上八休二,节日另算,一旬起码有两日是休息。初雪落下没多久,曲不问瞅准了他放假的日子磨了他一晚上,要他第二日陪着进城去。
他的理由是自己没衣服穿,曹语想来想去,除却刚回来时穿的那一件赶路途中被灌木树丛刮得不能再穿早就扔掉了,剩下的就是一色春秋穿的小衫,护腕倒是有不少不同款式的,平时也用不到。入冬来这些日子,他穿的几乎都是曹语的衣衫,曹语偏好浅色,袍袖宽大,衣摆曳地,穿在他身上看来总有些不习惯,他穿得也不习惯,有时要把袖子打个结再干活,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暴殄天物的美感。
是该要添些冬日的小袄,总不能一直穿他的,曲不问说自己不熟悉城里,曹语就也同意了陪他一起。
第二天一早曹语收拾完毕,推开门就看见曲不问早牵着马等在了树下,他的马生得俊,白毛衬着油亮亮的黑皮,名字唤作碎云,精神面貌极佳,曹语一直怀疑它之前吃的要比曲不问还好。
碎云自来后一直养在曹家的后院里,没有马棚,还紧急找人临时敲了一个出来。突然被主人拉出来,有些兴奋地轮流跺着四蹄,尾巴甩着,从鼻孔喷出来厚重的水汽。
曲不问看到曹语,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许是为了方便,他今日没穿曹语的衣裳,只穿着自己的单衣,选了一个银色的护腕,曹语曾经仔细看过,上面雕的花纹仔细看并不威武,却是几只白兔。
曹语看他脸冻得通红,回屋取了那一件黑色的大氅扔到曲不问身上:
“穿上吧,等很久了?”
曲不问拿着大氅凑了上来,却是披在了曹语的身上,为他系上带子,没等曹语来得及说些什么,抢先开口:“我刚去牵了碎云,我要骑马,也不方便,要是怕我冷,你那件鹿皮袄子给我吧?”
曹语气笑了:“给你?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这不是在问呢,”曲不问给他理了理狐狸皮的领子,抬起眼来讨好地看他:“就送我好不好?我给你买新的。”
曹语将目光平移到一侧的青石砖上,他受不了曲不问这一套:“原来不是买不起,那你怎么不穿新的。”
“我就喜欢你……这件。”曲不问眨眨眼睛,也跟着平移,把自己的脸始终摆在曹语的视野里:“好不好?算我求你。”
曹语像被烫到一般退后一步,嘴唇嗫嚅着没说出话来,转身进屋去,反手将门推上,靠在门板上用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脸。
有些烫,搁在体温常年低的他身上更是异常明显,天色还黑,也不知曲不问注没注意到。
他在黑暗中静静倚了一会儿门板,将脸上的热度散尽了,才去翻找衣柜,取了那件鹿皮的小袄推门出去,口中却没松气,只说:“借你穿着的,回来还要还我。”
曲不问连连点头,脸面上却写了一脸肯定不还的表情,忙不迭地将那袄子穿在了身上。
曹语不得不承认,比起自己,曲不问更适合这种短袄,他身上肌肉多些,也更撑得起来,配上身后背的那把剑,正像那话本子里春风得意的江湖大侠。
曹语在曲不问腰间比量了一下,说了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葫芦。”
曲不问却懂了,他笑道:“我原本有一个酒葫芦的,是打南疆带回来的上好的青葫芦,可惜之前和人打赌给他赢走了,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同他再讨回来挂上,他欠我人情,应当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曹语没去问这个和他打赌的朋友是谁在何方家住哪里,就像他也没纠结曲不问习惯性剑不离身到底是个怎样的习惯。两个人的人生,能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也能走着走着又纠缠到一起,曹语无意纠结交点之外发生了什么,包括曲不问的过去,也包括他的过去。
曹语本来想步行去城里,可是曲不问说有马不骑听起来太蠢了,更何况如果让碎云觉得自己没有用会伤心的。
他说的信誓旦旦,曹语也就信了,他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碎云,因为那匹马在他去添草料的时候总会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埋怨他占走了自己的主人。
曹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于是当事人都同意了,碎云也温驯得很,看起来没什么意见,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曹语并不会骑马。下口镇长大的孩子,会骑马才是不正常的,曲不问有这门技艺,纯粹因着他有一个好爹。
曲不问说没关系,我带你。
曹语此刻看着高大的碎云,有些后悔昨天一时脑热答应了曲不问骑马,本以为难点在于姿势,谁知山的那边还是山,困难背后有困难,首先他就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曲不问在一边站着看了半天,曹语还是没琢磨出头绪,看他偷笑,瞪过来一眼,曲不问忙敛了笑意,悉心指点起来:
“那里,你踩那里。”
“对,用力。”
“抓住了……哎呦,还是我扶着你吧。”
“腿收回来,别跨着坐了,磨腿,咱们也不着急,你就侧着吧,我让碎云慢慢走。”
于是曲不问牵着碎云的缰绳,曹语坐在它背上,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平时看惯了的街头巷尾,视野高出一块,仿佛空气也清新了些许,不怎么颠簸,路却不用自己走。他年轻的时候也爱看话本子,父亲不让,就想办法偷着看,隐约记得有一个主人公,十几岁第一次骑马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他那时还嗤之以鼻,觉得对方一点也不成熟稳重,而今看来,是自己想的浅了,将近而立的人,骤然换了视角也还是觉得新奇。
经过豆腐铺子,柳三妹早已起床,正磨着豆子,抬头看见他们两个,瞪大了眼睛问,这么早要去哪里。曲不问扬了扬缰绳:“到城里逛街去!”
于是小青梅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兴高采烈冲他们挥了挥手:“约会顺利哈!记得给我带两包高粱糖,我家壮壮总问我要!”
王绪儿子的名字是柳三妹给取的。
柳三妹的取名水平和她爹一脉相承。
所以王绪的儿子叫做王壮。
柳三妹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她总是很高兴,总是很自信,平时喊壮壮的时候中气十足,现在喊约会也同样中气十足。
曹语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可曲不问却抢在他前头,似乎很高兴一般,扬声道了一句谢谢。
他还说高粱糖不算什么,他进城一次,肯定给小外甥带份好的见面礼,再包几块最好吃的点心。
曹语就不说什么了,缄口坐在碎云背上,像一尊白玉的雕像。
出了镇口,是一条乡道,不算宽敞,但常有人走,因而也还算平整。因着空气湿冷,落雪很快便会融为雪水,地面潮湿泥泞。
曲不问翻身上马,坐到了曹语前头,没提前打招呼,曹语一惊:“你做什么?”
曲不问牵着缰绳去踩马镫,让碎云慢慢走,故作委屈道:“还不上来,难道要我一路牵着碎云走过去,你好狠的心。”
曹语无话可说,这是人家的马,要下去也是自己下去,可天冷路滑,自己还穿了一双白面的靴子,实在为难,只好往碎云屁股的方向挪了挪,挺直了腰背。
曲不问回头看他一眼,腾出一只手把他拉回来,顺手将曹语近侧的一只手圈在自己腰上,劝他:“抓紧了,坐得远了一会就累,你骑不习惯马匹,小心掉下去。”
曹语抽了抽那只手,却被曲不问按住了抽不动,坐在前面的人语气中带了无奈的笑意,他说:“听话,别闹,阿语。”
别闹,阿语。
曹语觉得,曲不问有时候也挺奇怪的,他时常将自己当个小孩子哄,也不知道是眼睛没长在正面在心底觉得他是小孩子,还是曲不问自己喜欢哄小孩子。
他是被这人从小哄大的,然而十年的时间,再大的毛病也该散了,可曲不问还是喜欢哄着自己。
也不是只会哄着,曲不问很聪明,他似乎瞧出了曹语的一些变化,也或许是心有亏欠,时常会在曹语不高兴的时候软下来,带点撒娇讨好的意味,最近还新增添了一个偷偷拽他袖子的小动作,也不知道打哪学的,也不知道他自己发现没。
突然就起了坏心。
两条腿还搭在一边,将上半身完全侧了过来,另一只手也环上去,和近处那只手攥在一起,搁在曲不问的小腹上。常年在外奔走的曲大侠腰身劲瘦,就算隔着袄子也能隐约摸出肌肉的轮廓,曹语就着手摸的地方稍用力向下压了压,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体一僵。
他闷闷地笑起来,曲不问没回头,只低声用两个人都刚刚好能听到的声音抱怨:“这可不是我在耍流氓啊。”
曹语当然知道,他就着这个姿势往前趴,刚好能将下巴搁在曲不问的左肩上,轻轻吹了口气,脸侧曲不问散落的黑发中间露出一只通红的耳朵来。
他在曲不问耳边轻笑:“我知道。”
这次是曲不问不说话了,他双腿一夹马腹加了速,曹语搂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林中静寂,只听得马蹄踢踏,渐渐有了鸟语虫鸣,碎云载着他既定的主人和预定的主人,从弯月西斜走到旭日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