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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雪 ...

  •   曹语不知道曲不问是怎么想的,也有些记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

      他从回忆中抽身,看着曲不问拎着新茶进了门。

      那是一壶花茶,曹语不大常喝,因此在柜子里放得久了,可能稍微还有些受潮,也不知曲不问打哪翻出来的,飘在水面上的几朵小白花颇有些残花败柳的味道,真亏得他喝得下去。

      “这你也喝?”

      柳三妹抻着脖子看,好奇就倒了一杯来喝,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伸着舌头尖扇风,曲不问吓了一跳:

      “不是,有这么难喝吗?”

      柳三妹摆摆手,又吸了口气:“没有,烫到了。”

      没等曲不问松口气,她又补充:“但是也不太好喝,曲大哥,你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啊都?”

      曲不问低头看了看,没觉出什么来,但他知道柳三妹的意思,又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还是没品出什么问题,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体谅体谅你曲大哥吧,出门在外谁还喝茶啊,平时都挖个坑就地睡,有口水就算储备丰沛。”

      “真的啊?”

      “假的,”曲不问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小白痴:“其实我们都睡宫殿里,一天走三里路然后就地开工,一个时辰有七八十个仆人轮着伺候,有人帮我们挖山泉水,我们就等着吃饭就行了,吃佛跳墙。”

      柳三妹跺起脚:“曲大哥!”

      曲不问大笑起来,曹语将左手掩在额上,不愿参与。

      待到二人消停下来,方才开口道:“西边的柜子都是许久不开的,中间是好茶,要拿来待客,你平日里想喝,去东边的柜子取就是了。”

      曲不问听了这话,往前探身来寻他的脸:“这么说,我不算客人,要算家人了?”

      “你……”曹语一滞,反驳道:“你又不懂品茶,何苦平白浪费好茶叶?”

      “那倒不是什么问题,我学什么都快,你知道的……不过这么安排也挺好,我很满意,你觉得呢?”

      曹语没说话。

      曲不问笑着去扯曹语的袖子:“别挡着脸啊,给我看看,你是不是也认为这样好?”

      曹语一甩袖子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还要为母亲备早膳,二位自便吧。”

      “哎呀呀……”罪魁祸首曲不问摇摇头,转身问柳三妹:“他一直这么害羞吗?”

      无辜受牵连的柳三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问谁呢你,有本事自己问他去。”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愈发冷了,这日居然落了雪,柳絮一般随风而起,白茫茫遮人的眼,只是这处下雪本就不易,落了地更是很快就化作泥水。

      曲不问此前卖画攒了不少银子,如今算是个富贵闲人。曹语教书风雨无阻,他倒是清闲,每日在镇子里闲逛,帮这家抬个东西、帮那家捎个口信,连何屠户杀猪他都去帮上一手,搞得人家老大的不好意思,非要塞给他一斤猪后腿。曲不问拎着新鲜的猪后腿回家,身上的血腥味飘了满院,曹语怕熏到母亲,还勒令他了洗三遍澡。

      不过那一次以曹语全家倾倒于曲不问的厨艺为终结,此后曲不问占领了厨房高地,曹语省下工夫,对曲不问宽容了许多,有时也应邀去他房里坐坐。

      曲不问进院时,衣衫表面已经都湿了,曹语还未下学堂,他独自坐在小院的石椅上看雪。

      他曾走过塞北,也曾见过剐人的烈风,这点江南雪属实是不够他看,但他瞧得认真,伸了手去接飞落的雪花。雪花落在他的手里便化了,落在树上却还能支撑一时,曲不问抬起头,头顶的树杈上有薄薄一层积雪。

      他弯腰捡一块石头扔上去,树叶被惊扰,抖落一层薄雪,尽数撒在他肩侧、发顶、睫毛上。

      头顶很快传来新的湿意,视野里仍然挂了几片白,温暖的风陡然覆在背上,是一件大氅,黑边银线勾了仙鹤,领子似乎是纯白的狐狸尾巴。

      “在看雪?”

      曲不问回过头,搭上曹语搁在他肩上的手:“是啊,嫌我幼稚了?”

      曹语垂下眼:“怕你冻到,风寒才刚好。”

      “我哪有这么金贵,我结实得很。”曲不问笑着扯了扯大氅:“这个不便宜吧,你也真舍得,哪里买的,好精细的手艺。”

      “有一年上京去,见到了,便买了。是夏天摆在架子上卖的,似乎是往前两年才时兴的款式,那老板见我想要,价格开得很低。”

      曹语的目光有些飘乎,似乎想到了什么渺远的过去,然而曲不问问他何时进过京城,他却不再答了。

      曲不问就只好说,倒也并不是什么过时的样子,自己看着就很喜欢,他触着曹语冰凉凉的手,忍住了将人直接拽进怀里的念头,只扯着那只手站起来,说,回去吧,太冷了。

      次日一早,曹语打开卧房的窗,见到两个小小的雪人站在窗框上,没有五官,勉强能看出,一人散发而执剑,一人加冠而抱琴,并肩而立,不用多问,定是曲不问放在这的,也不知他从哪弄来的雪,至于模特,自然是曲不问和自己。

      曹语抿着唇看那两个雪人,下口镇的天气存不住冰雪,能保持这么久已是它们的极限,此刻早开始融化,“曹语”的衣角化了差不多,叫他看起来像是个圆润的花瓶。

      “曲不问”情况好一些,叫人怀疑这一个是后捏的,然而曹语看着看着,那把剑突然从中裂成了两半,那一截剑尖掉在地上,无声无息摔了个粉身碎骨。

      曹语有些忍俊不禁,他抬起头,曲不问就站在树下,见此懊丧地跺了跺脚,可能在后悔选择这种耍帅却不结实的姿势。

      若说上次的画卷还是被忽略的偶然,这雪人也能证明,曲不问在模仿曹语。

      十五岁的曹语意识到了自己对于隔壁曲家的哥哥抱有的情谊并不单纯,为此烦恼,却并不懊丧,他骨子里并不真正是个乖巧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向往曲不问的自由快意。他只是开始用自己的方法,用隐晦的、委婉的、乃至最后分明的暗示,来向曲不问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做了很多,其实已经不是每一件都记得清晰,但雪人这一件却是印象颇深,毕竟江南的雪金贵,好容易也才凑齐了那一点。

      那两个丑丑脏脏的雪人并肩站在曲不问的窗台上,曲不问惊疑不定地观察了一会,不太确定地问曹语:“这是什么,大水牛?”

      他把两个并成一个看了。

      曹语有些臊得慌,却还是接了话:“兴许是两个人呢?”

      曲不问又看了两眼:“不会吧?谁捏的啊,人长这样吗?”

      曹语整个脸都红了,一边哭一边要去推那两个雪人,曲不问看他这样突然明白过来,攥了他的手把他揽进怀里,笑道:

      “不哭不哭,阿语送我什么我都喜欢,刚和你开玩笑呢,你看这俩小人多逼真呐?”

      曹语哭得更大声了。

      这大概是还给他的。

      曹语擅琴,却不爱琴,硬要说的话,他对琴的态度和曲不问对山水画的态度是一样的,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只是曹家家教更严,他也就更收敛。

      无人知道他不喜弹琴,他向来能令父亲满意,曲不问也喜欢听他的琴音,弹琴的好处太多,因此他下了苦功去学,学得父亲直叹他青出于蓝,说他曲非凡音,说到最后总要摇头,说可惜,可惜。

      只是后来曲不问离开再没回来,父亲亡故那年,曹语将从前常常抱在怀里的琴锁进了床底的箱子里,此后许多年不曾打开过。

      曲不问回来已有许多日,曹语从不曾在他面前弹琴,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在意,这个雪做的曹语怀里还是当年那架琴。

      曹语幽幽叹了口气,他之前羡慕少年时的曹语,现在又羡慕这个抱着琴的曹语,如果当年不顾一切地坚持跟着曲不问走了,如今可能真的就是这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

      可曹语就是曹语,当年能被曲不问一句话劝住,并非因为那轻飘飘的一句,言语何其脆弱,叫风一吹就散了。曹语是自己留下来的,他一定会留下来,只是因为曹语是曹语。

      曲不问有他要做的事,曹语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阔别十二载看回去,曹语的现实已蒙上一层灰,但他比谁都坚定地不后悔。

      他将那两摊即将化成水的雪人拢进屋子里,合上窗。

      曲不问的身影被一层薄纸隔在了雪后的清晨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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