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口的曹先生》南山白石

10、冬衣

　　下口镇是个小镇，距离最近的荣城却不小。

　　碎云被拴在城门口，他不满地摇着头尾发脾气，曲不问双手合十，对着自己的坐骑弯腰鞠躬：“好碎云，你就委屈委屈，卖我这个面子。”

　　曹语这十年来也常来荣城，但往往目的明确，在固定的书画店卖字买纸，在固定的地点摆摊替人写信抄书，也在固定的成衣店采购冬衣。

　　路过书画店门口，老板眼尖看到他，还笑着来打招呼：“曹公子，今天也卖字吗？”

　　曹语的字好看，受人欢迎，他要价又便宜，老板每次见他都像见了宝。

　　曹语温和地笑笑，答今天没有，是陪朋友来买东西。

　　进了城两人离得便远了，肩与肩至少维持了半臂的距离，叫人一看便是亲密的朋友，却不失礼。曲不问有些可惜，但又明白曹语不像自己，在这里熟人多，要顾念着脸面，不容自己赖皮。

　　“这位就是曹公子的朋友吧？”书画店老板看了看曲不问，夸赞道，“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咦？在下是不是在哪见过您？”

　　曲不问心里咯噔一下，忙笑道：“哪跟哪的话，我是粗人一个，做您这雅致的生意，怎么会见过我呢？定是掌柜的记错了。”

　　说着还怕老板不信，拍了拍挂在腰上的剑以示佐证。

　　老板露出个了然的表情：“那想是在下认错，打扰公子了。”

　　两人离开书画店，曲不问问曹语：“是你的旧识？”

　　曹语道：“他帮我卖过不少字画，很有些交情，不过主要还是字，你也知道，我的画实在一般。”

　　“我不知道，”曲不问摇头，“我喜欢得紧。”

　　曹语没理他，只是反问一句：“我的旧识，怎么认得你？”

　　曲不问刚想开口，曹语瞥了他一眼：“想讲不知道吧，我先问你，刚才作何那般反应？”

　　曲不问的话头就被掐了回去，左右看两眼没人注意，凑到曹语耳边说悄悄话：“倒也没什么，就是我看他也有点眼熟，仔细想想，我就只有当年在京都的名士宴会上曾经露过一次面，当时他应该也在人群里。”

　　“我作画都用不问做落款，从来不跟那帮人多打交道，只有那次酒酣被人碰落了面具，恐叫这人瞧见了。”

　　“你这旧识别是大有来头。”

　　曹语问道：“可是洪仁元年？”

　　曲不问一愣，往前推数了一番，正是洪仁元年：“你怎么知道？”

　　“随口猜的。”曹语勾起嘴角：“可是猜中了？”

　　曹语最近的笑容愈发多了起来，如同春花盛开冰雪消融，笑得曲不问神魂颠倒，很快把这点小事抛在脑后。

　　曹语当然清楚。

　　洪仁元年，曹语正身在京都。

　　曲不问的名声是突然打响的，仿佛一夜之间，京城的艺术圈子里就多了不问大师这个人。

　　曹语当时刚得到一副山水画卷，画的是京都慈安寺所在的峰顶，云雾缭绕苍松劲翠，是绝美的情景，虽因着作画之人籍籍无名，掌柜的并没有开出出格的高价，却仍然不是寻常人随便能承受得起。

　　曹语缺鬼使神差地掏银子买下来了，因为他看到落款处龙飞凤舞的两个字：不问。

　　曹语仔仔细细地瞧，一寸一寸地看，终于从草木磐石间分辨出了曲不问的笔法。

　　曲不问的画技又飞跃了一个层次，笔触也有了大的变化，只依稀在细节的地方还能看到当年的影子。他已有许久没有想过这个名字，这个人也来京都了吗，他怎么在画山水？

　　而后不到一个月间，或许满打满算不到半个月，不问大师的名字却已传遍了街头巷尾。曹语再路过那家书画店，掌柜的拉着他想用五倍的价钱把那张画慈安寺买回来，曹语身上的银钱已经很紧张了，但他没答应。

　　坐在客栈的小床上，他将画轴展开，抚摸着曾经的恋人留下的墨迹，想他是不是过得也不好，是不是世事永远不会如人所愿，是不是多深刻的誓言到最后都会变。

　　那年中秋宴上，不问大师提笔绘下的桂宫月，如今兴许还刻在京都最大的酒楼那面墙上。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

　　曹语原想领着曲不问去自己平时买衣服的成衣铺子，然而曲不问看了两圈，觉得不甚满意，曹语无奈道自己也没有别的推荐了，曲不问就扯了他往长街深处走：

　　“我猜猜，你是不是从来没往里去过？”

　　曹语无话可说，他在荣城的活动范围很小，顶多也就占整个城池的十分之一，做向导很有些不合格，不过曲不问看来也不是想要真的他做向导，走在头里左逛逛右逛逛，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你看这个，有没有趣。”曲不问从路边小摊上捻起一只草蛐蛐，仔细看看，由衷赞道：“手艺真好。”

　　曹语在旁边看旧书，没搭理。

　　蛐蛐下面有根支棱出来的长草叶，充作把手，好叫草编的小动物都在风里摇晃，曲不问捏住了一摇晃，挺大个草蛐蛐奔着曹语的脸就蹦过去了。

　　“你倒是看看，你以前也编这些东西给我呢。”

　　这又是曹语追求曲不问的时候干出来的蠢事，他给曲不问编的东西，加起来可能有一箩筐，从一开始的十分粗糙看不出个个数，到后来不比曲不问手里的这个差到哪去。练习的加成品，全都攒到一起送到曲不问手里。

　　曹语伸手一挡，那草蛐蛐弹了回去，反蹦到曲不问的脸上。曲不问哈哈大笑，没理会曹语表现出的明晃晃的嫌弃，摸几个铜板给摊主，将草蛐蛐往曹语手里递：

　　“送给你。”

　　曹语没接，他的形象其实和草蛐蛐十分不匹配，曲不问并不在意，反手将蛐蛐插到自己的辫子上。

　　曹语忍了忍，没忍住：“插标卖首，你这像是要卖了自己。”

　　“卖给你了。”曲不问甩了甩马尾，似乎有些得意。

　　有点土了，曹语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能没说出口。

　　曲不问逛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家成衣铺子，曹语看看金碧辉煌的招牌，站住了脚不愿意进去：“这家的价格，恐怕不如买了布匹量身定做。”

　　“我着急穿呢，哪有那么多功夫等。”曲不问扯了他进去：“别担心，我买得起。”

　　左右不是花自己的钱，不问大师一画千金，确实也应该出得起，也轮不到自己操心，曹语没坚持，站在一旁看他挑衣服。

　　曹语从来不知道曲不问也是这样麻烦的人，普普通通挑个冬衣，袖子长了他嫌碍事，短了又要嫌冷；衣摆长了说难洗，短了说遮不住屁股；就连颜色也再三挑剔，鲜艳的太扎眼，暗沉的穿腻了。最后在曹语觉得店伙计的笑容都快挂不住的时候，终于选定了一件鸢尾色的圆领，里面层层套了白色内搭，曲不问穿在身上转了转，瞧得曹语错不开眼睛。

　　重逢之后，曹语还是头一次见他穿这么新鲜的颜色，印象里年少时他总偏爱艳色，整个镇上年纪恰好的少年只有他敢穿海棠与湖蓝，骑着马儿在街上招摇过市，那时还没有碎云，曹语依稀记得，连那马都是鲜亮的枣红。

　　如今他皮肤比起从前黑了些许，穿起亮色的衣袍仍有掩不住的神气，他的喜好也没变。

　　曹语清楚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可他还是移不开眼。

　　店伙计直夸曲不问姿容俊朗，曲不问又扯了件象牙白的裘衣要往曹语身上套，曹语想要推距，曲不问期待地看他：“我送你，就当帮我个忙，穿上看看。”

　　曹语被曲不问的笑容晃了眼睛，没能坚守阵地，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结果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被对方拉着换了一件又一件，连带配了披肩围脖，这时候他倒是不挑剔了，仿佛哪件衣裳穿在曹语身上都是神仙下凡，他看着哪哪都满意。

　　等到惊觉这样不成，曲不问已经叫伙计包了好几件给他，他自己的都是抽空试出来的，比起买给曹语的寥寥无几。曹语按住曲不问去拿下一件的手：“别拿了，我用不到的，今天是给你备冬衣。”

　　曲不问把手上的放回去，看着穿着新衣服的曹语，越看越高兴，拍手道：“我就知道一定好看，你向来最爱白色。”

　　曹语听了这话，情绪瞬间冷了下去，他垂下眼，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吐出三个字来：

　　“不喜欢。”

　　“什么？”曲不问没听清。

　　“我说，”曹语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现在不喜欢白色了。”

　　其实只是没那么喜欢，并不算得讨厌，很少有人会讨厌白色，这是个方便百搭的颜色，穿起来清风朗月，不易出错，最大的缺点大概是需要勤洗。

　　曹语讨厌的是那个被曲不问记住的自己。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男人沉默了，很久都没言语，曹语的一颗心也就这样跟着慢慢沉了下去。

　　然而曲不问又突然开口了，他说：

　　“对不起。”

　　这次换曹语幻听了：“什么？”

　　曲不问却没有重复，他只是问：“你现在喜欢什么颜色？”

　　曹语有些茫然，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事情没有像他预想的发展，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有预想事情要怎么发展，他只是想出这口气。

　　现在这口气出了，他却没做好下一步的预计，只能抿着嘴盯着曲不问瞧。

　　曲不问见他不回话，明白他大概也没什么想要的，于是开始提主意：“竹青怎么样？这个色穿得广，相对来说也不太怕脏。”

　　“丁香？黛色？好像不如翡翠。”

　　“……这件枣红的呢？你皮肤白，压得住，不如也干脆试试大红，我有个朋友爱穿，不过他长得不行，你穿起来肯定比他好看。”

　　曹语从曲不问密密麻麻的话里找到了可以插嘴的地方：“大红恐怕不是我能穿的。”

　　曲不问思索片刻：“也是，咱们是平头百姓。”

　　其实平头百姓不重要，既是平头百姓又没有江湖势力比较重要，如今这个天，若是武林盟主穿明黄，恐怕都没人敢拦。

　　他遗憾地将衣服放了回去。

　　曹语又被曲不问推着试来试去。

　　终于，在添了两件貂裘三条长袍并一件鹤氅两条毛领，甚至还有三件不同颜色的中衣之后，曹语忍不下去了，他第二次按住曲不问的手，理由是再这样下去没银子，以后他们要喝西北风了。

　　曲不问听他说这话，利落地付了银子拿上东西，领着曹语转了两个街角找到一家武器店，有求就有供，如今武林之势早已同朝廷分庭抗礼，这还是顾及着龙椅上那位的面子估计的，真要算起来，朝廷可能还是弱势一方。下口镇里见不到，荣城却是常见江湖人士出没，甚至虽然曲不问没亲眼见，就凭街上擦肩而过的行人让他觉出好几个功力深厚的这一点，这里肯定常驻了某个楼某个派的分部。路人商贩对曲不问腰侧的长剑也是见怪不怪，找个武器铺子自然不算难事。

　　他走进门站在柜台前，三两下将护腕拆下来扔到柜台上，对站在柜台前面的男人说：

　　“你来说，这一对护腕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