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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曹语 ...

  •   曹语教书的私塾,就在镇西头。

      地方小,人也少,十里八乡就这一个私塾,因而也并没有认真取一个名字,牌匾上就写了两个大字——书院。

      平日里学生坐成两列,曹语站在前面,用一块大木板钉在墙上,就开始一天的课程,他收的钱不多,为人和善又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学生和家长都喜欢他,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也总还过得去。

      闲时也写几张字进城去卖,他的字漂亮,像他的人,安静内敛,却带着由内而外的风骨正气。

      不出意外,曹语就这样,教着一群孩子,种一小块地,卖几张书画,偶尔热心替人写信读信,今天接着明天,这个月接着下个月,一年又一年,到老了,或许有哪个学生考得了功名出人头地,连带他也跟着脸上有光一回。

      只是到老也得被叫做小曹先生,没法子,曹先生是他爹,免不得要让上一让。

      一生也就过去了。

      曹语今日起了个早,并非有事要忙,只是难得睡不着,给菜地浇两瓢水,将小院清扫一遍敞开大门,私塾这便开课。

      他家院子分前后,前院用作教学,后院是休息的地方,院里还挂着几张雪白的床单,台下的孩子摇头晃脑地念着之乎者也,台上的先生望着窗外微微出神,拢了拢鹿皮的小袄子,有风从门缝吹进来,冻得他双手有些泛红。

      那两张白床单悠悠飘着,伴着常绿的未落的叶。树的年纪比曹语都要大得多,年轻的先生攥着本书站在前头叩着桌子,脑袋里装的是当年有人在树下学人唱戏。曲家父母冲进院来要拎着他拽走,那人转身一窜就到了树上去,笑嘻嘻地讲:

      “才不跟你们回家,我要在这里看阿语。”

      风又吹过,树下跳着脚骂的曲家父母不见了,坐在小凳上白白嫩嫩的孩子不见了,曹语遗憾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树冠,视线下移,床单后却明白地多出一张脸来。

      手中的书卷就这样落了地。

      曲不问见到了曹语。

      在他的记忆里,曹语还停留在少年的模样,眼角总是弯弯笑着的,带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雾气,抬头看他时,仿佛装进了满院的银河恒宇。

      曲不问喜欢摩挲他的唇,不算够到顶的红,曹语畏寒,唇色总是有些泛白的浅粉,然而却是极软的,衬着他圆润仍带着些孩童意味的脸蛋,有些温暖,带着些情谊。

      如今站在对方的院子里隔了打开的窗子看过去,讲桌前站着的男人穿着一袭天青色的衣衫,前摆上坠着墨色的兰,端着书册讲那四书五经,右手的戒尺轻轻敲在桌上,混着潮湿的风飘出若有似无的节拍。

      曹语变高了,也变瘦了,发带束起简单的髻,冷白的皮肤衬着人如冠玉。风穿堂吹过,曲不问总觉得他的袖口空荡荡的,带着些陌生的平静和茫然,只有哪个学生答上了问题,他点点头勾起唇角露出清浅的笑容,恍然还能重合上昨日的影。

      许是终于觉得冷了,披了一件鹿皮的小袄,这小袄不大配他的衣衫,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伸手去拢,指节已然分明,目光转过窗外,曲不问站在那里,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将眼神高高地,投到树顶上去。

      他在想什么?

      曲不问已无从猜测,若是他今年十几岁的年纪,他敢说自己最知道阿语,小小的少年坐在窗前咬着笔杆,默一篇新学的词赋来讨父亲的欢心,看向窗外的时候,便是写得烦了,盼望着隔壁家的哥哥来带他出门去。

      可曲不问今年三十一了,有家不回蹲在隔壁的院子里偷看,台上站着的男人将当年默下的词赋拆开了讲给下面的小包子们听,只会为学生们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阿语。

      阿语,阿语,我的阿语。

      曲不问胸膛中早已熄灭的火陡然燃烧了起来,烫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着急,他站起身,曹语出身的目光正移到了树下。

      那册书于是落了下去。

      曹语把书卷了起来,上面沾了灰尘,他拍了拍,仍然不太干净,只好放弃,前排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抬起头,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那孩子于是趴在桌上继续默他的文章。

      曹语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讲他的学,给窗台上的花浇水,将板书写得工整明白,有学生看见了,拽着他的衣角抬头问,先生,先生,那边有个人一直看着您呢。

      曹语就板起脸来教训,上课不要走神,下次罚抄三张字帖。

      那学生吐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下了学,天还是十分亮的,有些学生的家离得远着,得趁着还能看清楚山路赶回去,曹语挥手送了最后一个学生出门,就想锁了前屋往后院走。

      树底下站了一天的男人抢上前,火急火燎又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袖角,曹语一抖袍袖躲了过去,面对面站定了,曲不问局促了起来,他说:

      “阿语?”

      曲不问看着曹语,他已长到同自己一般高,因着软底靴子特别矮,自己似乎还低了些许,距离近了能发现,这人皮肤仍同少时一般白,却没了那种生机勃发的红润气色,余下的只是一种纯粹的苍白。

      曲不问不知如何说,他想问的太多,反而无从下口,如今日子可好;面色怎么这般;这许多年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然而曹语却先开了口,反叫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曹语退了两步,是一个恰当的距离,轻抬双臂拱了拱手,对他露出一个与白日里对着学生一般无二的微笑:

      “还奇怪谁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曲兄,原来是你。”

      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曲不问想起了之前的不安与忐忑,曹语的态度客气且疏离,看不出故作镇定的神情,更看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有的只是万年冰川一般的沉默,和浮于外表春风拂面的和气。

      他于是收敛了起来,连带着不远处那匹马也局促,不安地跺着四蹄,摇晃耳朵想得到主人更多的指示。曲不问没理它,他正了正短装的领口,露着几颗白牙对曹语笑:

      “我回来了,阿语。”

      曹语皱了皱眉:“曲兄有所不知,曹语早已取了表字,之后便唤我执义吧。”

      曲不问语塞。

      像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往往是不取表字的,曲不问就是曲不问,从来没有第二个称呼,周游山河时也曾上京去,大户人家倒有这个说法,曲不问对此的评价就是矫情,自己也没那个富贵命。幼时有所耳闻,曹语的父母是打京城来的,总要他读四书五经念精忠报国,刻板教条难怪曹语总爱黏着自己,取了表字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只是有这一层在,到底不如直呼小名亲近,横亘在他们之中的十余年于是初露了端倪。

      “好罢,执义。”曲不问有些讨好地看着对方,照理该到人家问点什么,他于是静待着下文。

      曹语神色缓和了来,端着一派标准温和的笑意同他客套:“好久不见,回来几时了?可已祭拜过伯父伯母?”

      曲不问答:“今日一早回来的,拜过家父家母便往你这边来了,走了这么多年我也念得紧,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去。”

      未待曹语开口,又补充:“早前已经见过伯母了,留了我用晚饭呢,伯父的事……”

      他窥着曹语的脸色,又自觉有些失言,然而曹语却不以为意:“早许多年的事了,不提也罢,见过母亲就好,她总是念着你。”

      曹语帮忙安置了马匹,又将曲不问请进了后屋的厅,这待遇让野惯了的人有些坐立不安,他想过曹语或许会生气,或许会惊喜,在他的记忆里对方的性子总是软软的,情绪和愿望都写在脸上,白纸一般分明好懂。

      如今被端着一派客人的架势对待,礼数周全什么都好,可就是不像幼时的玩伴,人总该会变,曲不问并非不知,但是他并没法做出一个完备的预案,或许下意识也回避了这个问题,曹语早不是当年的曹语,曲不问自己却没怎么变,捧着杯热茶坐在竹马的客厅里,说不出的荒唐且荒凉。

      他又去扯曹语的衣袖:“别忙了,咱俩什么关系……你的手怎么这般凉?”

      曹语垂着眼看他半晌,抽回了手拢在怀里:“也好……那就不忙了。”

      曲不问去碰他的额头:“早觉得你脸色也如此白,到底怎么了?”

      曹语侧身让过去,低低咳嗽两声:“天气突然转冷受了些凉,不妨事。”

      “怎么就不妨事了,”曲不问一着急站了起来,那点惶恐被他抛在脑袋后面,“你身子这么……”

      “怎么?”曹语笑了,却不是什么高兴的意思,曲不问漂泊江湖十载,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弱,看得出来,那分明——分明是一个讥讽的表情。

      “年年如此都这么过来,今日哪里就特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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