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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不问 ...

  •   洪仁六年初冬,曲不问回家了。

      他全程带着个硕大的斗笠遮脸,到镇口下了马倒是摘下来握在手里,背上背着长条的包袱,也不知是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行李都搁在马上,他牵着慢慢走,一边兀自哼着一首西域风格浓厚的小曲,一边也看周围酒楼客栈、医馆书院,有些已经变了样、有些换了营生、有些得了崭新的装修,还有一些,在曲不问的记忆里落了灰,如今一偏头入了眼去,倒显得远比记忆里破败许多。

      不戴斗笠不遮脸,他也是显眼的,俊郎君牵着高头大马走在路中间,两边路过的行人好奇偷看,他大大方方看回去,下巴一扬露出个潇洒的笑,便有个姑娘红了脸别过头去。

      曲不问习以为常,他摆正视线看路,听着北风瑟瑟,心里碎碎涌出些失落来。

      十几年了。

      十几年或许不够一条街上的商家换过,但也足以让这个封闭的镇子忘记曲不问这个人,他特意把脸露出来,胡子都刮得一干二净,颇有几分当初年少的神采,可还是不曾有一个人同他打过招呼。

      也兴许是豆腐铺子的王奶奶眼睛愈发昏聩了呢,他自我安慰,回家去,宅子附近的街坊邻居,总有人能认出自己。

      他幼时上房揭瓦、摸桃摘杏,经常背上还带着父亲的戒尺印子就继续犯事,总不至于连受害者都把他忘了,那也太过凄惨了点。

      正午的天照得人发慌,曲不问肚子叫唤开,便拐进酒楼去,这酒楼倒是个老字号,只是算算应是已换了当家人,伙计还是老样子,带着热情的小模样欢快来迎他,叫了几个招牌菜,曲不问坐下来慢慢喝茶。

      说是家乡的味道有些矫情,毕竟阔别了十几年的舌头其实并不真的记得家乡菜是什么味道,况且这酒楼当年他就少来,然而曲不问竟果真从中品味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家乡的土和雨带来萦绕在灵魂里的香气,也有可能是叫人一知半解却又眷恋的乡里乡亲的温情。

      总之他吃出了些不同来。

      突然就觉得,该早点回来的。

      这点不同酝酿了出来,他就不想抬屁股了。楼里有位说书人,在曲不问的记忆里还算个中年人,如今已是两鬓斑白,不过精神仍旧健硕,此时正靠着窗嗑瓜子,和几位常客侃天侃地胡掰扯,曲不问凑了过去:

      “徐叔,还认得我不?”

      眼前的青年人表情认真,指着自己的脸探了半个身子过来,说书的徐老爷子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天倒是一旁的常客先出了声:

      “你是……曲家的少爷?”

      下口镇是个小镇,往西去有个小村子,往东去有个小城,一个赛过一个的封闭,外来人并不算多。

      曲不问他爹早年攒下不少银子,到了这里盖了个有院的好房子,当年高低算个老爷,因此曲不问也得一个少爷的称呼。

      此地民风淳朴,少爷老爷的只是顺嘴,曲家人不曾欺男霸女,旁的人也就不奴颜婢膝。说到底家里也不过只有一个仆人,连饭都是曲母亲自下厨,她的手艺不错,有时还打包送给周围邻居。

      徐老爷子恍然大悟,他虽然记忆有所衰退,总归还记得曲家的小少爷,十几年不见踪影的人突然出现,免不得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因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

      “不问啊?你可回来啦!”

      曲不问于是高兴了,连忙倒了茶给老爷子顺顺气,说书人说他变了模样,说他晒黑了不少,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如今回来了还走不走了去。

      曲不问回答自己倒是没觉得变样,太过白嫩走江湖也不方便,吃的苦不如乐趣多,至少待上几年再想之后去。

      回来好啊,回来好,徐叔说着说着就似快要落下泪来,说这么些年没一点消息,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人着实担心,跑江湖哪是什么容易事,既然回来了就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你如今算来也该有三十,可成家了?

      曲不问便哈哈笑了开去:

      “徐叔你是知道我的,论起游山玩水,我称第二无人敢叫第一,成家立业么,没那个志向。”

      徐叔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来劝他,年纪大了总要有个体己人,将来也好生个孩子晚年有个依仗,曲不问嗯嗯啊啊顾左右而言他,转着筷子眼神到处乱飘。

      最后他对着偷看的姑娘吹了一个口哨,徐叔两眼一翻白放弃了劝他,认出曲不问的常客来打圆场,说是晚些成家也没甚么关系,笑模笑样举例子,镇上私塾的小曹先生不也将近三十还没成家,附近几个村镇的媒婆连番上门,他硬是全都给哄了回去。

      “咱们镇子里喜欢小曹先生的小姑娘光我知道的就不下五个,他硬是能自个过到现在,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不是也过得挺好吗……”

      “曲小少爷,你怎么了?”

      曲不问缓过神来,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神情问他:“你刚才说谁还没成家?”

      “私塾的小曹先生啊,叫曹语来着,说起来,以前你们常在一处玩吧?”

      曲不问确实同曹语常在一处。

      他还记得,曹语有一双非常深而亮的眼睛,会说话似的,一向最讨两家大人欢心。

      不懂事的时候,他有点讨厌这个漂亮孩子,粉嫩嫩的一小团,自己爹娘爱不释手,抱着摸着还不算,顺便总要教训自己两句:

      “你怎么总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脏,看看人家阿语。”

      阿语这,阿语那,阿语从来不会弄脏裤子,阿语今天乖乖吃饭不用人喊。曹语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曲不问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他夏天爬树抓知了放在屋里吵得人没法睡,冬天下河游泳感冒发烧给家人添麻烦,下口镇地处偏南不爱下雪,可水里也是刺骨的寒,曹语就蹲在岸边上,穿的是厚实的小袄子,拢着两只袖子在一起暖着手,鼻尖红红的,脸蛋也红红的,奶声奶气喊他不问哥哥,叫他水里凉快点上来。

      曲不问就不是很讨厌他了。

      曹语黏他,曲不问也给他黏,把小他两岁的曹语抱在怀里,依然到处乱转没个正行,只是曹语一直是干干净净的,曲不问自己玩得满身是泥,却很少会染脏曹语的衣服角,爹娘批评他带坏阿语,曹语就在那里摆着小手说,是我让不问哥哥带着的,不关他的事呀。

      后来呢,后来他就长大了,曹语也长大了,再后来……

      也不必提。

      他这次回来,原本没想着要如何,只是离乡太久总要归家,整顿整顿宅子过一段安生日子,哪成想曹语至今还未成亲,旁的心思难免终于升了起来。

      曹语还没成亲。

      他为什么不成亲?

      曲不问离开十二年,如今已三十有一,曹语生辰月日同他相近,如今也该二十有九。

      他怎么还不成亲?

      妄念如同杂草,沾了点水便再也止不住地在心底蔓延疯长,曲不问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被自己拿到眼前来正视,他以为曹语早该娶妻生子。

      他在等我回来?

      曲不问对不起曹语,他一直都明白,从离开家的那一天起,他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自己的命,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曹语。

      他一直都不去面对他对不起曹语这件事本身,年少的他有太多东西想要追寻,也有太多枷锁想要抛弃。曹语不算是枷锁,可衡量之下他选择了放弃。

      说来怪可笑的,或者那时候他下意识地以为,曹语永远都是他的,就算离开也没关系。

      在外行走许多年,他游走在别人的故事里,恍然地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又在某一天,福至心灵地,明白没有人会永远站在原地。

      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永远离不开谁,没有谁非得等着谁。

      从那天开始,他就害怕回去。

      可是如今,当他终于觉得能坦然面对一切可能,背着行囊回到这里来,坐在因为时光的洗涤变得遥远又陌生的酒馆里,却听说年少时的爱人尚未娶妻。

      他怎么可能不心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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