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莓空》女铀

4、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呢

　　郑玖刚来花湖打工的时候，住的是城中村的自建公寓。花湖有很多这样的城中村，它们大部份地理位置不错，离市区和地铁都比较近。但地产商却放弃了开发这些村落，于是村民自己建公寓招徕租客。这些公寓普遍面积狭小，水电费贵，但胜在月租便宜，而且基本家具一应俱全。大部份新来花湖工作的年轻人，都会居住在这些城中村里，有些混到一点钱，就搬去外面的居民小区。因此人口流动频繁，治安也很混乱。

　　在郑玖下班晚的日子，她会看见自己住的公寓楼下站着一个穿黑色紧身裙的女人，烫着香港女明星一样的卷发，化明艳的浓妆。郑玖每次上楼都会看她两眼，但她从没看过郑玖。

　　有一晚气象台预告台风登陆，郑玖下班后买了些水和方便面。走到家楼下已经将近十二点，她看见那个女人还站在楼下，此时已经有些小雨。郑玖对女人说："别站这了，今晚有台风！"

　　女人露出大梦初醒对表情："台风吗……可是我今晚还没开张……"

　　"开什么张？"郑玖疑惑了一秒钟，"今晚台风，大家都在家待着了，不会有客人的。"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跟着郑玖走上楼。郑玖问："你住几楼呀？"

　　"三楼。"女人说。

　　"好巧啊我也是！"郑玖笑道，"怎么都没在三楼见过你。"

　　"我住最里面那间。"女人低声说。

　　"难怪，我住楼梯边右手边第二间。"郑玖开心地说，"台风真好啊，明天可以放一天假咯！"

　　"啊？"女人诧异，"这台风这么大吗？"

　　"你没收到通知吗，全市都停工停课。"郑玖又开始疑惑，"千万别出门，他们说被刮走会死的。"

　　女人"哦"了一声，陷入沉默。

　　第二天早上，郑玖从床上醒来时就听见外面呼啸的风雨声，打开手机看见大家都在讨论台风已经走到了哪里，哪里又有树被刮断。正当她刷消息的时候，门口有人在敲门，她爬起来瞄了一眼，是昨天遇到站楼下的女人。

　　"我没买什么吃的……"她今天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眼神有些躲闪："这样子也叫不了外卖，你能卖我一包方便面吗？"

　　"好啊，正好我也饿了，我多煮点，咱们一起吃呗。"郑玖邀请她进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城中村公寓不允许出现明火，所以要做饭只能用电磁炉。郑玖煮了两包方便面，放了两大勺牛肉酱，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盛好后端到女人面前。

　　女人这会看起来放松很多，笑着拿起筷子："等不及了，闻着都饿了。"

　　郑玖问了女人年龄和姓名，女人自称叫圆圆，年纪比郑玖还小两岁。郑玖惊讶地差点说看不出来，想到不礼貌还是咽了回去。

　　"你这么小就出来打工，是不喜欢读书吗？"郑玖问。

　　"是啊，不是那块料。"圆圆吹起眼前的长发，"你读过大学？读什么专业的？"

　　郑玖有点害羞："我读的体校，学的散打。"

　　圆圆睁大了眼睛："好厉害！那你岂不是可以做特工？"郑玖哭笑不得："哪有这种事，我现在在健身房当教练。"圆圆很失望："好可惜，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特工。""那你现在当上了吗？"郑玖眨巴眼问。"当了个屁。"圆圆骂了句脏话。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做鸡！"

　　圆圆说她爸爸赌博欠了很多钱，她之前去过夜总会之类的地方做，但是大部份钱都被鸡头抽走了，还容易被警察抓。兜兜转转最后她来了这个城中村。

　　"你要是看到我这种打扮的女人站在城中村路边，都是干我这行的。你以后别理她们，我们这行没什么好人。"圆圆得意地笑。

　　"那你也别做了，"郑玖心里有些难受，"我们健身房最近在招前台，我去跟老板说说。"

　　"那能赚几个钱啊。"圆圆大口吞下方便面，"不过我确实不打算做了，我爸的赌债差不多还完了。他以后再赌我是真帮不了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郑玖问。

　　"不知道……我真的很想当特工呀……"圆圆喝了一口汤，"我觉得我没有逃离这种生活的能力，太难了。"

　　她大口大口把汤喝完，然后站起来："谢谢你，郑玖，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别去搭理城中村做鸡的。"

　　窗外风还很大很大，网上的消息说台风将在今晚八点降为热带低气压风暴。郑玖想，要不等八点后带圆圆去自己健身房看看，那里老板同事都很好，她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圆圆，尽头的房间没多久换了新的房客，是一个在互联网金融公司上班的程序员。房东说圆圆欠了房租跑了，他也联系不上。新闻说台风过境的第二天江里打捞出一具女尸，不知姓名，无人认领。气象局呼吁大家恶劣天气尽可能不要出门。健身房一个女客户说她丈夫□□被抓了，今晚不来上私教课。偶尔地铁里站着一些防暴警察，穿着黑色制服，看起来很像特工。

　　有一天郑玖看见健身房在张贴一些电影海报，问："这是干嘛。"

　　"啊，老板买的，说给顾客们打鸡血。"前台一边贴一边说。郑玖看着那张海报，上面一个男人正在拥抱光明，旁边有一行字：

　　“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任何一种你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就是监狱。如果你感到痛苦和不自由，希望你心里永远有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不要麻木，不要被同化。”

　　我的火焰不会熄灭的。郑玖心想，它永远炽热。

　　她走进穆光礼的房间，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房间，但是非常大，有学习区、娱乐区和休息区三个部分。穆光礼带她们来到娱乐区，这里放着几个看起来非常舒服的沙发，郑玖坐上去发现，比她想的还舒服。

　　"我实话告诉你们，"穆光礼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我爸一定是楼下那个女人杀的。"

　　郑玖和吴一览对视一眼，问："你这么说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她最近……和我爸闹得非常凶。"穆光礼说，"我爸要她陪我出国，她死活不愿意。"

　　"可是她有不在场证明。"郑玖说，

　　"那就是她找别人杀的，"穆光礼声音有点着急，"你们多查查她，一定能找到凶手。"

　　郑玖看着他："那她平时跟谁走得比较近，你知道吗？"

　　穆光礼想了想："她之前说她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警察……"

　　吴一览："那应该是老郑吧。"

　　穆光礼有点惊讶地看着郑玖，郑玖斜了吴一览一眼："难不成是我杀的？"

　　吴一览吐了吐舌头，郑玖翻白眼："万一她还认识别的警察呢？"

　　穆光礼回想了很久："她之前学美甲设计可能认识一些人吧，我不知道。不过那些都是些没读过书的女人……"

　　他说起来满脸嫌恶，吴一览忍不住讥讽："也不用这么看不起美甲吧，人家好歹靠自己本事赚钱，你有机会读书留学还不是靠你爸。"

　　"你说什么？"穆光礼突然站起来，他身材高大，肌肉绷紧之后更是吓人。吴一览顿时不敢出声。郑玖责备了吴一览，转头安抚穆光礼："别理她，她是新来的实习生。"

　　她继续问穆光礼："你爸去钓鱼这件事还会有谁知道？包括他指甲油过敏。"

　　穆光礼："很多人都知道他指甲油过敏吧，钓鱼的事，他前一天就在钓鱼群里摇人了，初三初四本来就是走亲戚的时候，很多外地朋友都还在老家，在花湖的也有别的局，都不来钓鱼，他还生气了一会。"

　　郑玖又端详了男人一会："你爸那天打你后妈了没？"

　　穆光礼："他？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自己房间。"

　　"那他以前打过妈妈吗？"

　　这个问题埋了一点陷阱。穆光礼看起来有点紧张，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可以隐瞒他想隐瞒的事情。

　　"我爸是个很正直的人。"穆光礼说，"他是打过女人，但他也会为自己没好好控制情绪而忏悔。如果你问他有没有打过后妈或者我生母，我只能说，我所知这种情况很少。"

　　郑玖闻到了谎言的气味，但她不确定假话出在哪个地方。她决定换个话题，"你打算去哪个国家读书啊？"

　　"美国。"

　　"不错嘛，听说你之前被外国语学校退学是怎么回事？"

　　穆光礼浑身僵住："谁……谁告诉你的？"

　　郑玖有些意外："怎么了？这事保密？"

　　穆光礼呼吸急促起来："喻识琳把这事告诉你们了？"郑玖看见他的面孔因为愤怒变得扭曲，最终变得恐怖。"这件事跟我爸的死没有关系，你们少打听。"

　　"你不想说也可以。"吴一览挑衅般地说，"反正我们是警察，去你学校查就知道。"

　　穆光礼狠狠瞪了吴一览一眼，把吴一览都吓得后退一步。"我有事要找学校老师，你们没问题就请回吧。"穆光礼冷静下来，淡淡地说。

　　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的点，吴一览说："我要吃干锅牛蛙。"

　　"吃什么牛蛙，回单位吃食堂。"郑玖没好气。

　　吴一览"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生气了，觉得我插嘴你问话了。"

　　"我不是因为你插嘴生气，而是你说的话有点冒失。"郑玖平复了一下心情："你最后一句话，都快激怒他了。这是在他家，我甚至没带枪。"

　　"怕什么，你不是散打冠军嘛？"吴一览笑道。

　　"那如果我打不过他呢？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呢？"郑玖提高了音量，"你不要总觉得当上刑警很了不起了，刑警只是我们的身份，说到底我们还是女人。"

　　说到底我们还是女人。这句话透着深深的无奈，这个性别天然就要多一层危险，在各种工作中都要多一层艰难，在与人交往中多一层戒备，自然界给予的补偿是一个生育的功能。自然界其实把男女的功能分配得很合理，拿走的部份就会用别的部份补偿，保证人类文明能顺利繁衍下去。但并不是所有女性都想要这份补偿，也不是所有女性都愿意承担"繁衍人类"这个责任，只是在过去的千年岁月里，这些女性只能妥协，接受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