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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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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日。
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卯时。
这些日子以来,萧泪血再也没去见过司马超群一面,对萧泪血而言,救司马超群性命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勉强了,他也已经确认过司马超群清醒了、人没死,又安排了照顾的人,确保司马超群能吃、能喝、能睡,实在是仁至义尽,况且,他说司马超群要什么,就给什么;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人做不到,可是萧泪血做得到,这世上大多数人所追求的东西,他一样不缺,所以不管司马超群要什么,他相信自己都给得起,就好像江湖人都认为司马超群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愉快一样。
可惜世事无绝对,就好像萧泪血突然发现他也有给不了的东西──一个人的性命,他能取人性命,但不能给人性命,尤其是卓东来的命;卓东来的状况一直非常的差,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梦呓不断;额头热得像火炭,身体却冷得像寒冰,明明正在发着高烧,却一滴汗也发不出,不论萧泪血拥有多少财宝、多少美人,都无法令卓东来清醒。
「如何?」萧泪血冷淡的声音里已有一丝焦急。
「唉…」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将卓东来的手塞回丝被中。
「究竟如何?」萧泪血的声音已愈发不耐。
「这位公子的心性当真异于常人,叫老夫好生佩服。」老人看着卓东来的眼光中溢着满满的钦佩。
「梅先生,究竟如何?」萧泪血耐心全失,口气也变重:「是不是那剑伤之故?」
「非也,非也,」老人摇头晃脑的回答:「剑伤虽然凶险,却不是这位公子无法清醒的主因。」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要不是因为这老人确实是当世无双的神医,萧泪血很可能现在就让他早登极乐。
或许是感觉到萧泪血的不耐,老人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才朗声说道:「这位公子过去恐怕受过不少内伤,但却从未好好医治,致使落下病根,现在胸前的剑伤做了引子,一口气万病齐发,才导致如此。」
「怎么可能!?」萧泪血有些不信,他也曾受过内伤,若不好好处理,那挖骨蚀心之痛,怕是连彪形大汉都要落下男儿泪来。
「以老夫诊脉的结果来判断,应该是受内伤后随便治治,身体能活动后便不再治疗,」老人感叹道:「常人哪受得了这般折腾,所以老夫才说这位公子的心性异于常人,意志之坚、举世难及啊!」
萧泪血已经明白卓东来这么做的原因──为了司马超群,有很多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卓东来的确很有可能为了大镖局的成功、为了司马超群的成功,而牺牲自己的健康,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当初卓东来拖着内伤,继续替司马超群出谋划策的样子,司马超群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卓东来自愿给,旁人又能说什么。
「以脉象来看,这位公子先天的体质恐怕不佳。」老人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忽然道:「先天不良加上后天那好强的心性……实在是…唉唉唉…」
「有没有补救的办法?」萧泪血已经冷静多了。
「只要好生调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老人略一沉吟,低头深思了起来。
「只是什么?」对于老人的沉默,萧泪血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若再这样持续高烧不退,就算日后醒了,人恐怕也废了。」老人道:「之前老夫提过的温水拭浴还是要继续,至少让体温稍微降低些,例行的伤口换药也不可废,老夫之前说的……」老人仍旧絮絮叨叨的交代个不停,一旁的仆婢也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仔细的听着,最后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剩下的只能问天了……」
问天!问天!当世神医居然说要问天,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萧泪血的心直往下沉──只有在人力所不能及时,人们才会想要求天,难道他好不容易拉回人世的卓东来,如今又要再踏上那奈何桥?
萧泪血心中的忧虑愁苦,卓东来一点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那泪痕并没有实现它的诅咒,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思考,他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运用他的智慧;曾经有人说思考与智慧就是人们会感到痛苦的根源,但是就算不能思考、不能运用智慧,卓东来还是摆脱不了痛苦,一直…一直…无法摆脱。
卓东来正在昏迷、卓东来正在作梦,在真正的清醒到来之前,人们总是不知道自己在作梦,卓东来当然也是一样。
在那个梦境里的卓东来不是卓东来,他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少年,忍受着流水莫名奇妙的恨意,流水的确拥有比常人更高的智慧,无论是天文、地理、星相、命学、权谋、手段、武功、医术,他所知道的那些,正好比世上大多数人知道的还要多一点,而当他把这一点化作实际行动时,恐怕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愉快──所以这小小的少年不会饿死,但也不会吃饱;他会痛苦的想死,但不会真的死;他会想逃离,但也离不开;一个人生存与死亡的极限,流水一直都把握的很好。
小小的少年没有名子,他的义父流水总是小畜牲、小野种的叫,偶尔会叫他乖儿子,所以他总是感到疑惑,他不能确认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名子,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不管哪一个都不能当名子用。
小小的少年是个残废,发育不良的畸形儿,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那条残缺的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使他走路时像鹅一般左摇右晃,那条腿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因为只要一碰触到地面,就会让他觉得好像走在锐利的刀锋上,他讨厌坡度,因为上坡时,他要用健全的右腿拖着左腿,下坡时,他又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逼迫那条残缺的左腿,否则他就会像颗球一样的滚下去,但他那不算家的家,偏偏正好在一处山巅上,然而,这一切却远远比不上流水讲的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但是流水却突然笑得像和煦的阳光,慈祥和蔼的对着小小的少年挥了挥手,柔声的说:「我的乖儿子,义父给你讲个好故事。」
那时的流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慈父,要讲些二十四孝之类感动人心的故事给他的乖儿子听,通常在流水的一分温柔背后,往往是十倍的残酷,小小的少年心理再清楚不过,可是当流水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他还是不能抗拒,那样一点点的温柔,就好像璀璨的烟花,那么美、那么吸引人,就算在这美好的瞬间之后,只会得到无尽的漫漫长夜,他还是愿意为这瞬间付出一切。
「乖儿子可知道世上最古老的职业是什么?」
「是杀手。」
「知不知道最小的杀手年纪多大?」
「不知道。」
「是个婴儿,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流水道:「每个人都是杀手,在出生的时候就有机会杀死自己的母亲,而这个婴儿更厉害,他把自己的兄弟一起杀死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小小的少年脸色开始发白。
「因为生命本来就是不能分享的,一个人要活着,就要牺牲其它的生命,人活着就要吃饭,那些牛啊!羊啊!猪啊!活该要死,谁叫牠们不够强,」流水笑得愈来愈愉快:「和尚、和尚,那些秃驴懂什么?谈什么杀戒、什么慈悲,他们还不是一样是个杀手,那些蔬菜、水果难道就没有生命?只不过是杀了不会流血罢了。」流水故意压低身体,凑到少年的面前,低声问道:「知不知道要用什么东西才能杀人?」
「刀、枪、剑、戟、斧、钺、钩………」
流水不耐烦的一挥手,直接打断了少年的话,说道:「只要有一条腿就行了。」流水又嘿嘿的笑了起来:「知道他怎么做的吗?他一脚踩在他兄弟的头顶上,用力的把他的兄弟踩成一团血肉,连脑浆都踩了出来,听说婴儿的头顶都是软绵绵的呢!」流水道:「我的乖儿子果然厉害,一出生就杀了两个人。」
小小的少年只能僵立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样?踩起来是什么感觉?」流水的表情就像看见了少女赤裸、光滑的胴体,又好像一个已经饿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满汉全席一般,充满欲望与贪婪,他一把抓住少年残缺的左腿,大力的揉捏着,笑着问道:「是不是像踩在云端上?是不是又柔又软?」
「不-」少年在这种无尽的恐惧与疼痛下,用力的抽回了被流水紧紧握住的左腿,将自己小小的身体投入了苍茫的夜色中。
流水并没有阻止少年尖叫逃跑的举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出手,少年对他而言就像一条狗,要不了多久,就会乖乖爬回主人身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小小的少年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流水,这原本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流水现在只是一边露出微笑、一边细细品尝着少年方才的表情,这世上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比“毁灭”更叫人感到畅快的了,他的脸因这种异样的快感而充满激情,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迷惘与陶醉──那扭曲的种子啊!有什么比看见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更叫人感到愉悦的呢?啊啊!也许是棵歪脖子的树。
当一个人看不见路的时候,往往代表这个人已经无路可退,少年慌不择路的离开后,就像颗球一样,直接从山坡顶一路往下滚,这件事原本不会发生的,可是少年的情绪太激动了,以至于他不能好好控制他的左腿,那条埋藏罪恶的左腿──上天的惩罚。
碰!在巨大的响声后,少年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滚到了山坡底,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冷静下来,只不过是──他狠狠撞上了凸起路面的岩石,有一段时间里,少年什么也感觉不到,看不见稀疏的星光、听不见清风;月明星稀,夜更深、风更冷,少年才慢慢的坐了起来,他的左手弯曲成一种怪异的弧度、软软的垂在身侧,少年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就好像感觉不到穿出皮肉的骨头、就好像感觉不到泊泊的鲜血,少年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凝视着虚空。
许久之后,小小的少年才想到他应该要站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可是他左半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一直到这个时候,少年才注意到那白森森的骨头和被鲜血濡湿的半边身体──并不是不痛苦,只是还能够忍耐,是不是忍耐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原来我的骨头也是白的、原来我的血也是红的。
──忍耐使人清醒,痛苦随着心跳存在,这是活着、是生命。
小小的少年身体一直比同龄的孩子差,或许是上天的逞罚、或许是流水的折磨,少年的体温一直比常人低,皮肤总是冰冰凉凉的,再加上那雪白的肤色,总给人一种轻抚白蛇的错觉──「小畜牲连血都和蛇一样,是冷的。」这是流水非常喜爱的一句话。
如果刚才撞上岩石的不是少年的左手,而是少年的头颅,那么他就可以不用再回到流水身边,可惜没有,所以他还是得回去,他为什么还要回到流水的身边?因为流水需要他,需要一个发泄恨意的人;在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曾偷偷到山下的村庄里找别的孩子玩耍,在一阵讥讽和嘲笑后,没有人会和他玩,但是就算这样,他还是天天跑到村庄里,面对其它孩子们的欺侮,他总是不反抗,甚至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久了,那些孩子失了兴趣便不再管他了──原来无视才是最可怕的,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理他、注意他、在乎他,那他要怎么办呢?要靠什么活下去?他想到了流水。
对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来说,这个山坡并不算陡,但当你是个跛子,而且左手骨折、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少年不断的往上爬、也不断因为力竭而再次滚下,但他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好像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不能让他永远停止,他就不会屈服,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够办得到?
灰蒙蒙的天空透出了淡淡的光芒,轻柔的洒在小小少年的身上,少年手指的指甲折断、掀起,身上又多了些大大小小不同的伤痕,原本在衣服上红色的鲜血,也变成一种难看的暗褐色,干巴巴的黏在身上,只有骨头还是白色的,在曙光的照耀下,彷佛变得更白,少年把手指插进土里,用嘴咬住山坡上的杂草,像蛇一样的蠕动着身体──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小小的少年总算能像狗一样的爬回流水身边。
即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偶尔也会有真正愉快的时候,就像是现在,少年白玉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掌中一团灰色的毛球,那是一只灰色的雏鸟。
最近除了赏玩牡丹外,那些所谓的风雅名士开始喜欢赏鸟,黑尾、嘴尖红、脚青,遍身甘草黄色、翅及尾有黑毛相间,声音圆滑的黄莺和浑身乌黑、体型瘦小、长得不好看,却会说人话的八哥鸟,当然还有其它许多色彩斑斓、姿态各异的鸟儿,牠们争奇斗艳、好不热闹,而最常见到的景象,就是三五成群的公子哥们比谁买到的牡丹色彩艳丽、谁的鸟儿本事大──这世上正好有些人是完全不能体谅别人痛苦的。
小小的少年当然不可能像那些公子哥一样,拎着个鸟笼,悠悠哉哉的在街上转,炫耀自己的财富,流水总是有许多事要他做,而他从没有拒绝的权利,他的鸟儿也和那些鸟羽值千金的不同,他的鸟儿是他捡回来的,在细雨绵绵、潮湿泥泞的路旁捡的──是因为鸟儿颤抖的身体?还是因为他觉得能掌握一个生命?
总之,他开始悄悄的和一只鸟生活在一起,在他的心里,他其实并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的鸟儿,所以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流水,只有鸟儿不会嫌弃他的左腿、只有鸟儿会陪在他的身边、只有鸟儿会轻轻的磨蹭他的脸颊,他的鸟儿、他的。
一只灰团团、又瘦、又小的雏鸟,有没有可能长成一只傲视天下的雄鹰?这样的事,原本只有在神话中才可能发生,可是少年偏偏遇到了,原来他的鸟儿是一只鹰、一只像雪花一样白的鹰,虽然他的鸟儿不会唱歌、也不会说人话,可是牠是天空的霸主、天生的强者,再会唱歌的鸟、再会说人话的鸟、羽毛再漂亮的鸟,在鹰的利爪下,看起来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少年的眼里迸射出一种难以言喻光芒──强者,真正的强者,绝对的力量,至高无上的权利。
小小的少年忽然觉得他配不上他的鸟儿了,所以他也要变得更强才行,他努力的、汲汲营营的奋斗,给了他的鸟儿最好的食物、最辉煌的鸟笼,可是……为什么他的鸟儿不再开心了呢?他的鸟儿开始疯狂的撕扯着自己的羽毛,也不再亲近他,总是用利爪在他身上抓出深深的血痕──一定是食物不够好、一定是鸟笼不够大,他拼命告诉自己一定是还不够好,所以他的鸟儿不开心,少年比过去更加努力,他一直比常人更能够忍耐,所以他毫不在乎鸟儿自残的行为,也不在乎鸟儿给他的伤害,他觉得只要鸟儿还在笼子里、还在他身边,他就满足了。
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总是不在人们的掌握中,少年的鸟儿飞走了,就在他的眼前、就在这一刻,振动翅膀、一跃而起,投入如水的青空中──是不是他没有把鸟笼锁好?是不是有人故意放走的?少年已经不能在思考这些问题,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有一头白雾般的野兽,轻轻的垄罩住他的全身,他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所有的知觉彷佛都被这头野兽吞噬殆尽。
卓东来一直是个冷静自若、优雅从容的人,绝不可能因为一只鸟儿而心神动摇,可是少年并不是卓东来,所以他的心中一片空白,在这一片的空白中,忽然燃起了一股黑色的火焰,他用力的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的吼叫:「你们一个个都是一样,都想从我身边逃开,我给了你们一切,你们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高剑飞曾经问过卓东来一个问题,他问卓东来“你付出过什么?”当时卓东来笑着反问他“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什么?”他说“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高剑飞不是卓东来,所以不能明白卓东来的笑容中隐藏着什么。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又是为了谁独自站在深夜的寒风冷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