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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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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
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司马超群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现在只觉得胸口好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就连吸一口气都生生的发疼,全身的骨头都像给人溶了,连根指头都动不了,头更像是给人拧下来当球踢过似的,疼得厉害,耳鸣尤其严重,像有几十个人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大吼,司马超群忍不住难受的挣扎了起来,忽然他嗅到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记忆深处那种令人怀念的、熟悉的──槴子花啊……
──在这一瞬间,彷佛所有□□上的痛苦与磨难都离他远去,只有全然的清明与宁静。
不知道东来怎么样了……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下,司马超群对于他还会想到卓东来这件事,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即便两个人早已彻底决裂,就像碎掉的镜子一样,过去的回忆都化作碎裂的镜片,每一片碎片都如此锐利,轻轻一划都要满地嫣红,世人都道破镜重圆,岂知镜虽重圆,却已裂痕难消,痴人!痴人!圆得无非是那水中月罢了!重圆之镜所映出的景物,却仍是那四分五裂的模样。
当你已经习惯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变得像是呼吸、喝水、吃饭、睡觉般自然,司马超群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他的记忆里永远都会有那抹淡淡的紫色,那么遥远、又那么近──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们占据对方生命的时间胜过对方遇到的任何一个人,他们生命中最青春活力、最精华的一段都奉献给了对方,无论他们之后再遇上任何人,恐怕都不能超越他们彼此,是的,任何人。
司马超群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已经死了,不论是谁救了他一命,他都必须弄清楚这个人的目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个人身在江湖,如果不能够明白这个道理,恐怕活不了太久的。
七八尺高的珊瑚树、白玉般的象牙、闪着七彩光芒的波斯水晶灯、花形悬猴铜钩、碧绿翡翠、赤红玛瑙、小玉婵、小玉瓶、玉舞人、黄金铸成的巨大佛像以及各种龙、凤、麒麟等象征着吉祥的器皿,上头铸着金银花纹,镶着红绿宝石,而不远处的大案上摆着缎面垫子,上头放满了不同大小的夜明珠,最小的像是龙眼一般,最大的连成年男子的双掌都圈不住,发出的光芒均匀柔和,像洒下了透明的乳汁,司马超群躺着的床,是上好的花梨木制,雕着各种花卉图案、飞禽走兽,身上的不是普通的被褥,而是冰蚕丝被,盖在身上就像雾一样轻盈、云一般柔软,只要他微微偏过头,就能看见倚在床沿的四五个少女,她们穿着蝉翼般的薄纱,皮肤和那些象牙一样白皙,而她们的眼睛就像旁边的夜明珠一样,莹莹生光,她们不说话,只是笑──倾城美人、旷世财宝,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世上每个人所追求、所向往的,无论任何人见到都会被迷住。
司马超群没有被迷住,他只觉得奇冷彻骨,每看见一样宝物、一位美人,他的心就沉一分、冷一分,他和高渐飞不同,他不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也早已过了不黯世事的年纪,所以他能够明白这些东西代表的意义──美色惑人心,宝物夺人志,卓东来说出这句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不过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已,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看起来彷佛是灰色的。
司马超群忍不住要叹气,过去他和卓东来在贫困的泥沼中挣扎求生、一路往上爬,那些手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离开大镖局时,大镖局早已为一方泰斗之势,他能见到的宝物、美人自然是不在话下,而眼前这些却胜过百倍,这里的主人恐不是易与之辈。
司马超群勉强撑起身子,然而失去左臂加上胸口的剑伤让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周围的几个少女见状,立刻贴上他的身体伸手搀扶,司马超群一愣,下意识就要避开,他越避、少女们就靠越近,就在这拉拉扯扯的时候,这个地方的主人忽然出现了。
一个身材很高却很瘦的人,腰挺得很直,穿着一件宽宽松松的黑丝长袍,漆黑的长发和他的长袍一样黑得发亮,然而这个人却像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脸的轮廓极分明却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神如同锐利的刀锋一般,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漠与高贵,就算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这里,也如同帝王般不容丝毫侵犯。
那些少女一看见这个人,立刻恭敬无比的退到两旁,并且让出一条路来,而这个人也流星跨步的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司马超群。
「阁下想必就是此地之主。」司马超群的声音因为许久未开口而变得十分嘶哑。
「我本来就是。」
「还未请教阁下尊讳?」虽然司马超群用的是敬语,但话语中却没有任何的畏惧,面对实力不明、目的不明的人,贸然的试探与行动只会带来麻烦,所以他的态度只是单纯的温和与平静。
「萧泪血。」
司马超群还待开口说些什么,萧泪血却先语出惊人:「卓东来死了。」
「什么!?」司马超群暴喝一声。
前一刻还因伤动弹不得的司马超群,却在这瞬间坐了起来,刚才的吼叫使他觉得喉咙里像有一团火焰,烧得又烈又痛,可是他没有心思管,因为他的心底燃起了另一股更强的火焰,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灼伤,他的眼睛里忽然布满血丝,就像是窜出的火苗,连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现在他整个人彷佛都在熊熊燃烧。
──萧泪血是当今世上最强的杀手,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任何人杀他都像杀狗一样容易,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在萧泪血面前露出杀气?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他当然知道,可是他不能想、他也无法想,因为他整个人已经是空的了,他的灵魂都烧成了灰烬,一个空的人怎么能够去思考、去判断呢?
司马超群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起来,他现在就像是让人踩到尾巴的猫,愤怒而焦躁,彷佛下一秒就要将萧泪血扑杀于他的利爪下。
萧泪血没有表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眨眼,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司马超群,然后他看见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司马超群竟然笑了。
「萧泪血、萧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图。」司马超群笑得很愉快:「我知道卓东来还活着。」他看着萧泪血,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他一定还活着。」
「你怎么能够确定他还活着?」萧泪血的口气很平淡,没有半点起伏。
「是你告诉我的。」
「我没有告诉你。」萧泪血的淡淡的说:「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很清楚。」他说:「我说的是『卓东来死了』。」
「是的,你说的是『卓东来死了』。」司马超群说:「我也听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司马超群的眼中忽然迸射出某种光芒:「就是因为你这么说,我才能够确定他还活着。」
「哦?」
「其实我只不过是比任何人都还清楚自己的价值罢了。」司马超群忽然说出完全无关的一句话,不等萧泪血有任何反应,司马超群继续说:「我这个人的价值无非是大英雄司马超群和大镖局的总镖头,可惜…我现在两者都不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即使我还是,在萧先生眼里也一文不值,萧先生是绝不会救我这样的人。」
「是的,确实如此,你在我眼里不值一文。」
「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萧先生是为了别的人而救我。」司马超群说:「只要回想当时的情况,我大概就能猜到。」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平静:「吴婉只想要我和她一起死,朱猛、高渐飞在那样的情况下绝不会想到要救我,就算他们想到了,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会想救我又有能力救我的人就只有…就只有……」司马超群忽然像是给人扼住了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慢慢的低下头,然后闭上嘴。
「的确,我是为了卓东来而救你。」
「我不但知道卓东来活着,还知道他一定受伤了,而且伤得很严重,到现在都还没有清醒,是不是?」虽然是问句,但司马超群用得却是肯定的语气。
「如何判断?」萧泪血反问:「你怎么能肯定他受伤?而且还昏迷不醒?你应该清楚他的实力。」
「如果他还清醒,现在和我说话的人就会是他而不是你。」司马超群没有抬头,仍旧盯着那绣工完美的丝被:「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见我一面的。」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见你?在你为了一个恶毒的女人和他决裂之后,他甚至为了救你而削了你的左臂,而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以为他还会把你当成兄弟?还会想见你?他说不定早就想杀了你。」萧泪血原本平淡的声音忽然变得充满了讥诮和蔑视。
「我从不认为他还会把我当成兄弟,我也不会那么想。」司马超群还是很平静,仿佛没有感受到萧泪血话语中的恶意:「他花费了一生的心血才造就出我这么样一个人,就算要毁掉也一定是他自己动手,绝不会让给别人。」他说:「所以我才说他一定会见我。」
「你知道他怎么受伤的吗?」萧泪血又变回平常那种高傲、冷淡的模样。
「我不知道细节,可是我知道一定和萧先生有关系。」司马超群忽然转过头,狠狠的盯着萧泪血。
「愿闻其详。」
「我清楚卓东来的实力,而朱猛、高渐飞的实力我大概也能猜到,他们都想要卓东来的命,可是就算他们连手,也没办法杀死他,何况朱猛先前和我打了一架,早就已经力竭。」司马超群说:「但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会耍手段的人,就算知道打不过,他们也一样会拼命。」
「有时候拼命不一定有用。」
「是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司马超群说:「萧先生知道的事好像太多了点。」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左臂是被卓东来削断的?你怎么能判断他是为了救我才削的?当时你根本不在场,而之后我在朱猛、高渐飞的眼中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们难道会特意告诉你这件事?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亲眼看见了。」他继续说:「我和卓东来决裂的理由,朱猛、高渐飞都不清楚,你怎么会知道?再说,难道萧先生认为卓东来会放任这个消息在江湖上流传,而不做出任何处置?一个杀手调查一个人,甚至不惜躲在暗中观察他,萧先生觉得这是为了什么?」司马超群看着萧泪血时的眼神就像两把锥子,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十个、八个洞来。
「自然是因为杀手打算杀了这个人。」萧泪血居然承认:「我原本是打算杀了卓东来的。」
「可是你却反悔了。」司马超群又低下了头,淡淡的开口:「一定是为了一个很特别的理由,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
「他是我失散的弟弟。」
「原来如此,这样子一切都合理了。」司马超群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就算我死了,他也会活着,而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还要好。」
「是的,确实如此,但是我不能赌,因为我输不起。」萧泪血重新打量司马超群,彷佛想要将他看透,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接着萧泪血转过身打算要离开,司马超群这个人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一点,可是这不代表他一定要对司马超群和颜悦色。
「萧先生,请等一等。」司马超群喊住了萧泪血。
「什么事?」萧泪血没有回头。
「我…想见他一面。」
「你觉得我会让你见他吗?」萧泪血的声音又开始充满了讥诮。
「我想不会。」
「他如果想见你,我自然会让他见,可是你想见他……」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就好像要把这句话刻在司马超群的血肉上:「绝不可能!!!」
萧泪血回过头,死死的盯着司马超群,彷佛不愿意错过司马超群流露出的任何神色,只要有一丝痛苦,都会令他愉快万分,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苍白憔悴的脸色,司马超群此刻就像岩石一般,不言不语、没有表情。
「萧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司马超群说:「东来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很怕冷…虽然现在已经是早春,还是请萧先生多加个火盆吧!」
萧泪血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讥诮的神色,也没有说话,平平静静的看着司马超群,他一直是个优秀的杀手,优秀的杀手总是擅长观察人的,因为这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所以他已经看出来司马超群还有话想对他说,而这件事一定是他极不愿意说出来的,如果要一个人说出他不愿意说的事,无疑是需要很多的时间,萧泪血可以等,他一向很有耐心,优秀的杀手总是有耐心等待时机。
萧泪血猜得没错,这件事确实是司马超群极不愿意说的,他原本宁愿咬掉自己的舌头、毒哑自己,也决不会透露半个字,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去照顾卓东来了,而现在唯一能照顾卓东来的人,就只有萧泪血而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超群才慢慢的开口:「萧先生也许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顿了一顿:「可是…我还是…….必须要讲…东来的…左腿…需要……一种药…敷着……」司马超群一说完这句话,就好像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似的,斜斜的倚在床柱边,额头上出现了薄薄的一层冷汗,身上的棉质里衣也被汗水给濡湿,脸色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苍白、憔悴,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一直很奇怪,就好像每说一个字就有人狠狠得一鞭打在他身上,手上青筋凸起、紧握成拳,等到他说完放开时,掌心上已有丝丝鲜血,或许说出这件事比这件事本身更令他感到痛苦。
「你知道这件事!?」萧泪血有些诧异,他知道卓东来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司马超群也一样。
「自然是知道的。」司马超群的声音里彷佛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悲伤:「只不过…他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我就会一直不知道。」
「而且你还会让他认为你完全不知道。」
「是的,因为我原本就不知道。」
一直到这个时候,萧泪血才注意到司马超群的嘴角已有一丝鲜血沁出。
「你同情他?」萧泪血问。
「同情他!?」司马超群突然开始大笑了起来,他一笑,原本在嘴角边的一丝鲜血,马上就变成了一条蜿蜒的血痕,慢慢的滑落,滴在衣襟上、滴在被褥上。
究竟一个人要用多大的力气说话、说出什么话,才能够弄得自己满口鲜血?
「谁有资格同情他?谁有?」司马超群还在笑,但声音已经变得伤感:「他可是紫气东来啊……」
萧泪血一摆手,指了指静立在一旁的少女们,开口说道:「她们会照顾你,你需要什么就告诉她们。」然后转身,他这一次是真得要离开了,离开前他听见司马超群的声音轻飘飘的自背后传来……
「那就多谢萧先生了。」
萧泪血离开后,司马超群的脸上仍充满着笑意,彷佛非常愉快似的,但是却一点笑声也没有,就好像是在脸上捱着个面具般;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愉快的事,司马超群也不想笑,但他却知道他一定要笑才行。
森森剑气,萧萧易水;英雄无泪,化为碧血。
司马超群早已不是英雄,可是他还是不能流泪,不是不想、是不能,所以他笑、他只能笑,在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是不是做一个英雄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这个样子的?
近在呎尺,不能相见,如隔天涯。
近在呎尺,心隔天涯,如不相见。
咫尺、天涯、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