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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同日,同地,辰时。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裙。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萧泪血的府第是依山势而建,山巅白云缭绕、山中云雾飘渺、山脚草木参天,无论是任何人都很难找到这里──为了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找到这个地方,萧泪血有很多方法,那些方法既简单又有效,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越简单、越有效,当然不会有人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之地里,竟然有一座这样精致的园子──临湖而建的两层楼阁,内有敞厅和回廊,两翼曲桥架于湖面,蜿蜒百尺,另有方亭、水榭,凭栏俯瞰,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犹如置身在西湖的湖畔。

      方亭以香楠木建成,覆盖着蓝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湖水般清润的色泽。

      司马超群就待在这座方亭里,懒懒的仰靠在花梨木躺椅上,冷冷的盯着面前的湖水,现在还不到荷花开的时候,湖面空荡荡的,光滑如镜,就连春风吹起的绉折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司马超群的眼睛现在就像是这个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寂寥……满眼的寂寥,这叫人沉醉的东风、亭前上下水天一色,水天上下相连的美景,竟都不能引起他丝毫的反应,他好像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被鬼火炼成了铁石,就连能驱走冬日霜雪的春风也无法消熔?

      萧泪血离开卓东来的房间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江湖人若见了司马大侠这般模样,恐怕都要大失所望。」萧泪血冷冷的说。

      江湖人当然要失望,无论任何人见到了都要失望的,因为一个英雄绝不会是这个样子──司马超群一直是个英俊的男人,风神秀朗、气概威武,脸上永远都带着微笑,笑容使他看起来更温文而亲切,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能吸引别人、要人臣服在他的脚下,而司马超群正好就是这种人,可如今……凌乱的青丝乱糟糟的披散在身上,显然许久都未曾梳理,他也没穿那些质料极名贵、剪裁极合身的衣裳,在他身上的不过是件普通的棉质里衣,甚至……他连鞋子也没穿,赤着双足,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失去了。

      无论任何人见到,都会因为这样的失礼而感到被羞辱,都会因此而气得跳脚。

      朝堂中人莫不讲究服仪之礼,不可披发、斜冠、散服,江湖儿女向来豪爽,虽未如此讲究执着,但同样怕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各派武林大宗、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士无不自重身分,就连丐帮也会因地位高低而有不同的服装──司马超群原本一直是个仪表修洁的人,一向温和而有礼,就算是在卓东来面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过,是什么原因让他忽然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原因让他连修饰整理自己的仪表都不能?

      如果看见司马超群手上拿着的东西、如果看见白石地面上的东西,那么就不会感到奇怪了,其实司马超群手上拿着的不过只是酒杯,地面上的不过只是好几个酒坛罢了──竹叶青、花雕、香雪酒、红露酒、剑南春、衡水老白干,甚至是龙膏酒、西域葡萄酒,光是闻到那馥郁的香气,都叫人不知道要醉几回,司马超群待在这亭子中的时间并不短,这些酒他显然每样都喝了一点,一个人如果一口气同时喝了五、六种烈酒,他会变得不太清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了。

      萧泪血说的那句话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挑畔,可是司马超群却毫不在意,就连脸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似乎无论萧泪血说出怎样的话来,他都不会生气。

      「是不是……很严重?」司马超群忽然没头没尾的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萧泪血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冷冷说道:「你不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那么做?」萧泪血的口气中已经染上了讥诮。

      司马超群忽然坐了起来,声音变得非常尖锐,像是叫人掐住喉咙的黄莺,态度也十分的激动,他说:「你以为我从不知道?你以为我从没问过?我……」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停了下来,彷佛在这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颓然倒回花梨木躺椅上,冷然道:「就连这种事...他也早已不再告诉我……」

      「但你却还是知道。」

      「是的,可惜…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了多少。」司马超群的嘴角习惯性的扬起,但萧泪血却无法判断那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笑容,人的笑容是很奇妙的,除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外,还包括脸部肌肉的放松、眉毛的舒展、眼角的神色,这些条件加起来才能构成一个笑容,而司马超群如今却只是扬起嘴角,眉眼之间却仍如僵死的春蚕一般,既苍白又僵硬,使得他的脸看起来十分怪异,怪异得可笑──一个人不是真心想笑但却非笑不可时,神色难免会不对劲,模样怪异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萧泪血彷佛没有感受到这种怪异,因为他并不是卓东来,没有必要管这种无谓的事,况且能让他关心的事一向不太多,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件,所以他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做?」他又特别强调:「你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卓东来的人。」

      「人难免都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司马超群淡淡的说:「可是最近这几年我已经完全禁止自己这么想了,」他的语气变得很严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因为这既不真实,也不现实。」当司马超群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免又露出那种怪异的笑容来,他说:「一个人若想要活下去,总是要明白些才好。」

      这个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连想都不能去想。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萧泪血说。

      「萧先生说的没错,但是…一个人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却也不是一件好事。」司马超群倏地站了起来,慢慢的踱步向前,然后转过身面对萧泪血,伸出仅余的右手,指着远处的青山──山幽远、境飘邈,水隐云霞山遮雾,他说:「那座山实在是太远了,所以看不见上头有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花,飞禽如何、走兽如何,」司马超群轻声的问:「这是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是的。」萧泪血平静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起伏。

      「那么这样如何?」司马超群忽然把手中的酒杯凑到萧泪血面前,这酒杯实在是靠得太近了,近得就在萧泪血的鼻尖前、近得就连萧泪血的鼻息都能轻易的喷薄在司马超群的指间,司马超群的行为太过于冒昧,甚至称得上无礼,而萧泪血从来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也没有人敢这样对天下第一的杀手,如果萧泪血现在立刻杀了司马超群,无论任何人都不会太惊讶的,不过萧泪血本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冷冷的盯着司马超群,模样竟有如那阎王殿的判官一般,论功过、判生死、显因果。

      「萧先生可看得清这酒杯上的花纹?」司马超群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暴露在全然的危机之中,仍兀自问着不着边际的问题。

      萧泪血却还是回答了这个莫名的问题:「看不清,」他诚实的说道:「太近了。」

      「是的,太近了。」司马超群又笑了,这次的笑容中却带着某种凄凉萧瑟之意,他说:「我又…何尝能够看得清……」

      萧泪血幽深如谷的冷眼里流露出一种如雾般的神色,他既不是卓东来,也不是司马超群,他不能够明白──并不是什么事都是可以解决的,不能够解决的事,他一向连想都不会去想,所以他低声叹息:「他若清醒就一定会见你,」萧泪血轻声的说:「何必白费力气求我?安静的等便是。」

      「错了!」司马超群一喝,肃然道:「我想见他是我的事,但是他却不能见我。」

      萧泪血有些疑惑,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悠然的等待。

      「萧先生应该想得到的,」司马超群说:「在他清醒的状况下,我与他相见会如何?」

      「还能如何?」这一次笑的人是萧泪血,带着种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他嘲讽道:「无非是你再次拖累着他去死罢了!」

      「是的,确实如此。」这一点司马超群居然不否认,他说:「与其如此……不如就到此为止。」接着又无比坚定的说:「所以他若清醒…我绝不见他一面,绝不!」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萧泪血脸上一直有种没人能够形容的冷漠与高贵,一向没有任何表情,现在他的脸上却起了某种无法预料的变化,虽然极其细微,但毕竟变化就是变化,他变得就好像是让人绞紧的琴弦一样,紧绷、非常的紧绷,轻轻一拨就会发出声响来。

      「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女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却发生了,萧泪血的口气里居然带着淡淡的愠怒。

      「婉儿是我的妻子。」司马超群静静的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不起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没资格怪她,毕竟是我欠她的。」他说:「她总是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所以错的人是我,我原本应该照顾她一辈子的。」

      「就算她要你死也一样?」

      「是的,就算她要我死……我也不能怪她,总是我欠她的。」

      萧泪血盯着司马超群,眼底燃起了某种带着恶意的火苗,他一字一顿的问:「卓东来难道不是你的兄弟?」

      就在这一刻,司马超群的脸上也起了某种变化,他忽然像是给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似的,浑身重重一震,许久之后,他才用一种像是吞了几十颗苦胆般的声音,艰涩的说道:「欠他的……恐怕是不用还了……」

      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还得起、还得清的。

      萧泪血平静的看着司马超群,在没有预兆、没有杀气的情况下,他忽然闪电一般的出手了,五指成爪、掌风呼啸,大有风云变色之意,而目标竟然就是司马超群那脆弱的颈项。

      司马超群现在一定已经死了,一定已经变成一具等待腐虫烂蛆啃噬的尸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手过,这一掌下去,威猛凌厉、分筋错骨,断无生机可言,如果要杀司马超群,绝对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就在弹指之间,对手的情绪、体能、武功,都必须完全掌握,论武功,萧泪血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绝不会吃亏,论体能,司马超群身受重伤,一时半刻铁定恢复不了,泪痕剑可不是小孩办家家的玩具,论情绪,谁都看得出来司马超群已是心神皆乱、不知所以,这天时、地利、人和,萧泪血可都占全了。

      况且……司马超群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不停的喝,萧泪血说话时他喝,萧泪血不说话时他也喝,他自己说话前要先喝一杯,说完了也还要喝一杯,这一来一往没有百八十杯,实在说不过去,酒实在比毒药更好,因为自愿喝酒的人比自愿喝毒药的人多太多了,可是它们的本质却是一样的,一样可以混淆你的心志、迷惑你的思想、毁灭你的身体,就连要夺走你的性命,好像也不是太过困难,话虽然如此,当死神捧着那销魂的液体送到你面前来时,你却还是只能仰头喝下,享受那甘美的液体顺着食道流淌进胃里──瞬息浮华,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空的,空假的虚无,可这流金岁月,如日月争辉、如鱼龙曼衍、如七彩宝塔,于是红尘翻滚、于是不能超生,若是能够掌握这一瞬,与那永恒又有什么分别呢?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萧泪血的酒当然是美酒、是佳酿,任何酒虫都抵受不住这诱惑,可若这五、六种一起……以萧泪血的观点来讲,他会建议司马超群干脆去捞水沟里的水来喝,反正味道差不了多少,不用酒神、酒仙、酒鬼,只要是稍微会喝点酒的人,大概都会跳起来指责司马超群,这般的狂吞牛饮,简直是在糟蹋酒、简直是在折磨酒……他是不是也在糟蹋自己?是不是也在折磨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香依旧、湖水依旧、小亭依旧,人也依旧──司马超群居然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是活着的,否则他就不用思考要怎么应付萧泪血扑面而来的掌风了,毕竟…死人总是不会思考的。

      无论任何人小看了对手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萧泪血也不例外,就在他认为司马超群如婴儿般无法反抗、醉得如春泥般软烂,只能等着别人去侵犯、践踏的时候,他却忽略了一件事──这个人是司马超群,就算不再是英雄,任何人要取他的性命,恐怕仍是不太容易,萧泪血的错误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在掌风袭上他的颈项之前,他脚下一滑、往前一扑,游龙一般娇捷的避开这致命一击,倒是可怜了那花梨木躺椅,变成了纷飞的木屑。

      萧泪血并不容易对付,在司马超群往前一扑、翻了几个跟斗,脚尖才刚沾到地面时,那排山倒海的攻势又惊滔骇浪的扑面而来,又狠又准,直击司马超群的面门,于是就有了上面的情景──司马超群得思考要怎么应付扑面而来的攻击。

      这次的掌风更为霸道,封死了司马超群所有的退路,躲不得,那便挡,这原本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司马超群却是有苦自知,且不说两人武功如何,刚才那一运力,已经使他胸前的伤口迸裂、气海翻腾,若强行封挡,就算侥幸不死,也必给这蓄满力道的一招震退,那时萧泪血再展开攻势,要反击便难如登天了。

      司马超群侧身移步,竟直接往前撞进萧泪血的攻势里,同时出手缠上萧泪血出招的右掌,反手一扣,扣住了萧泪血右手的肘关节。

      萧泪血在心中冷笑,光靠这种普通的擒拿手就想对付他?不知是太过天真,还是嫌命太长,擒拿手乃是近身搏击之招,若不能熟练四正方、四斜角的变化,容易施出拙力,造成败形,且需紧扣对手不放,这无疑是将自身置于对手的攻击范围中,萧泪血只要使出引进落空之招,再加上反手一掌,司马超群必定血溅当场。

      的确如萧泪血所想,司马超群反手用力一转──

      后面的部分却超出萧泪血的预期,司马超群用这招擒拿手并非鲁莽之举,他一向是个不太容易犯错的人,所以他并没有按照正常的招式,对着萧泪血使出卸骨,而是藉这一转之力,让自己在半空中扭转了一圈,卸去萧泪血掌风的七成力道,剩下的三成,正好用来缓解他来不及回气的窘境,藉势一翻,轻盈、灵巧的落于萧泪血面前一丈之外。

      翩若惊鸿也不过如此!

      萧泪血没有再出手攻击,而司马超群也只是木然的站于原地,两个人都没开口,只余鸟声喈喈,气氛一时之间颇为诡谲。

      「你倒还清醒。」不知过了多久,萧泪血率先开口。

      闻言,司马超群苦笑道:「若是不能时时保持三分清醒…我这脑袋恐怕早叫人砍下来当夜壶用。」他说:「况且…我已看出萧先生并非真心想杀我。」

      萧泪血点头道:「是的,我并不想杀你,」接着他冷冷说道:「我只想废了你!」

      这种话任何人听了都要生气,司马超群现在应该要振臂狂呼,去和萧泪血一决生死才对,但他却没有,脸上除了那还残留着的苦涩笑意外,仍然是一片虚无。

      「这件事恐怕就不用劳烦萧先生了,」司马超群淡淡的说:「告辞!」说罢,径自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萧泪血,而萧泪血也未阻拦,任他离去。

      徐徐清风撩起了司马超群的衣角、黑发也兀自胡乱的飞舞着,那只什么都没有的左袖,在风中飘飘荡荡,竟使得司马超群脸上的苍白和虚弱变得更加明显,让他似独坐孤坟的一抹幽魂般。

      同日,同地,巳时。

      司马超群默默的走在回廊上,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的三分清醒,意味着他已有七分醉,他对萧泪血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该说出口的,不管是在他清醒的时候,还是在卓东来清醒的时候,司马超群会喝酒、会喝醉,但却掌握的极好,从未让自己真的醉到无力反抗,仅一次例外,便是他与卓东来决裂之后,独自离开那时──过去只有那么一次,现在不会有,以后更加不会有。

      推开带着淡淡清香的雕花木门,司马超群回到他最初醒来的房间中,一名穿着翠绿纱衣的少女恭敬的递上一个铜盆,司马超群立刻熟炼的接过,往前走了好几步,直至床沿边才停下,整个过程中动作行云般流畅,彷佛已经做过千万次,然后,他开始痴痴的盯着铜盆看,在这一刻,实在没有什么比这铜盆更值得他看的了。

      少女的胴体光滑柔美、白玉般润泽,只用翠绿的纱衣轻轻的包裹住,纱衣掩映之间更加诱人,萧泪血已经将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司马超群面前,不管是司马超群需要的,还是不需要的,这名少女甚至称不上是一件礼物──司马超群是个男人,是男人总有些欲望要解决的,所以萧泪血就直接把少女送到司马超群的身边,就像是天冷时要买件冬衣一样。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司马超群却没瞧过少女一眼,就连那满屋的宝石珠玉,在司马超群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因为他需要的东西很简单,就只有一样──他手里的铜盆。

      司马超群开始呕吐。

      他的脸因为过度用力而涨红,然后渐渐变得苍白,再涨红、再苍白,彷佛陷入一种被天上地下神魔所诅咒的循环里,无法停止。

      等到司马超群终于平静下来时,他虚弱得只能跌坐在床上,额上、身上虚汗淋漓,从水里捞出来般,少女立刻将更换的衣物轻轻的放到司马超群身旁,伸手接过铜盆,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再替我拿一坛酒来。」

      他本是伤者,本不该饮酒,他刚才喝得难道不够多?竟然还要一坛。

      少女向来服从命令,这些事她连想都不会去想,所以她说:「是。」,然后带着铜盆,离开了房间。

      铜盆是空的,并没有任何秽物──这只不过是因为这并不是司马超群今天第一次的呕吐,而是第三次。

      第一次在寅时左右,他把今天的早膳全吐了出来。

      第二次在卯时左右,胃液海浪般翻滚、胆汁苦涩得像渗进骨髓,他也一样全吐光了。

      第三次…也就是刚才那一次,除了感受到胃部因痛苦而痉挛紧缩外,他实在没什么可吐的了。

      这种生活从他清醒后就一直持续着,他一天至少会吐上七、八次,醒来、吃饭、喝酒、吐,直到他睡着或晕过去为止,即使□□已经痛苦不堪,他还是不肯停止,喝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要喝酒?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但是这些他都没有想过,他不能想、他不敢想,一旦他清醒过来,有些事就一定要想,所以他不要清醒,他不要想。

      □□上的伤害与折磨尚有药石可医,若是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又要用什么来医?

      所谓的醉生梦死。

      少女很快的回到房间里,除了带着司马超群要的一坛酒外,还有一名发须皆白的老人。

      老人看着司马超群,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这府第里的名剑宝刀似乎不少啊!」他瞪着司马超群:「若是嫌命太长,不妨挑一把来抹脖子,或者老夫也可开帖药予你吃吃,」他又看向少女怀中的那坛酒:「省得看你这般瞎折腾,速度也更快些。」

      话虽然如此,老人还是走到床沿边,认真的替司马超群把脉,只是一边碎念道:「躺着的那个醒不来,算老夫学艺不精、没本事,醒着的这个却巴不得躺回去……」

      由始至终,司马超群脸上除了一抹虚弱的微笑外,什么也没有。

      老人和少女离去后,司马超群躺在床上,任由黑暗将他啃蚀殆尽……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三月十五日,同地,寅时。

      司马超群睁开眼睛,却反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与惶惑中,短暂的休息让他的身体与心灵稍微恢复了些,所以他现在比平常清醒的多,可是这种清醒有的时候反而将他推的更深。

      他的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时间静静的流逝着,司马超群仍然是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直到那名穿着翠绿纱衣的少女走进屋里,轻声对他说:「主人请司马公子到书房一叙。」

      「好。」司马超群说。

      天色好像已经渐渐亮了。

      同日,同地,辰时。

      当司马超群走进萧泪血宽敞舒适的书房时,萧泪血感到有些什么东西彷佛已经不一样了。

      司马超群鸦羽般乌黑的长发,已经非常整齐的在脑后梳理成髻,绝没有落下一缕,雪白色的衣裳在襟领、袖沿处缀有淡金色的云纹,衬得身材更加欣长,除此之外,他身上的饰品就只有腰间捱着的蓝田玉,既不会过度装饰显得窠臼庸俗,又不至于太过朴素,他的步伐从容稳定,脸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冬日的霜雪可曾沾染在他的身上?

      当他推门走进屋里时,外头的阳光也跟着洒进,彷佛司马超群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就连那只空荡无依的左袖,在这样的光芒下,也显得无足轻重。

      司马超群向前一揖,温和有礼的说道:「萧先生。」

      无论是说话的态度、口气,还是走路的样子,都是那样的完美合宜,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在这个时候的司马超群是没有任何缺点的。

      确实没有。

      萧泪血在救了司马超群后,连同眼前,他总共见过司马超群三次,这一次的司马超群彷佛和之前是完全不一样的,既没有第一次时的忿怒焦灼,也没有第二次的苍白忧郁,一个人究竟能够拥有多少种面貌?

      「我可以让你见卓东来。」萧泪血单刀直入的说。

      「萧先生有何条件?」司马超群问,他不会天真到认为事情有这般容易。

      「可曾听过七日死?」

      「听过,但未曾有缘拜见。」

      「好,这便是七日死,」萧泪血将桌上的锦盒打开,推到司马超群的面前,锦盒里只有一颗胭脂色的药丸。

      「可知晓它的药性如何?」

      「知道。」

      七日死,朝生夕死,朝死夕生,纵拥天下,七日夭亡,中毒者不旦毫无所觉,功力也一如往常,惟七日后,毒血运行全身,七孔流血而死,下毒一向为隐密之事,江湖人大多不齿,且若叫中毒者知晓,去寻了解药来,可谓得不偿失,但下七日死的施毒者,却往往恨不得要中毒者知晓──有什么比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却毫无转圜余地更叫人痛苦悔恨的事?

      「很好。」萧泪血冷冷的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你见了卓东来后,他一定要在七日内醒来,当然,若他正好在第八日醒……」萧泪血并没有再说下去,有些事并不需说得太过明了,他说:「或者你可以选择等他醒来之后由他来见你,这样你就不用服下七日死,我也可以让你自由选择要何时服药。」

      就连垂髫稚子都知道,只要时间拖得越久,卓东来清醒的可能性就越大,也就越有利,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生命的。

      「如何?你准备何时见他?」萧泪血的笑容里带着某种残忍的意味。

      司马超群看着萧泪血,竟然也跟着笑了,是真正的笑容,从内心的深处发出,他说:「现在!」不等萧泪血有所反应,他已将那胭脂色的药丸吞下。

      同日,同地,巳时。

      司马超群用力的推开紫檀木门,然后就像迷失的孩子突然见到母亲一般,那样急切、那样迫不及待的走向屋内深处的紫檀木床。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停住了,就像一根被人深深钉在土里的木桩一样,不肯再移动分毫。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挂着以紫绒为面的紫貂斗篷,一旁的紫铜火盆里仍有着终日不灭的炉火,紫铜火钳也一样就在火盆边,在紫水晶瓶中,仍满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就连那张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也是一模一样,这里俨然就是长安的紫气东来阁。

      人却已经不一样了。

      司马超群一直盯着那被紫雾般纱帐所笼罩的紫檀木床,纱帐中隐隐透出淡淡的人影,他其实已经站得很近了,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伸手撩起纱帐,他不但能够清楚的看到卓东来,还能够触碰到那柔韧的肌肤,可是这一步他却始终没有跨出去。

      这一步之遥,就是千山万水。

      司马超群忽然觉得他的左手疼痛不已,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蛆虫在他的血肉中上下穿梭,那些扰人的小虫所发出的声响也明显了起来,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楚,可是…他的左手已经没了、早就没了──为什么明明没有的东西,还是会使人感受到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黑暗像泛滥的黄河一般,不断的节节升高,然后开始淹进他的口鼻中,直至没顶。

      在静静流淌的黑暗里,司马超群还是站得笔直,岩石一般。

      黑暗过后总是会有光明的,司马超群又渐渐能够看到那被紫雾般纱帐所笼罩的紫檀木床。

      「东来……」司马超群站了一整晚,除了这一声叹息似的呢喃外,便没有再说出一个字,他已经转身离去。

      没有犹豫、没有回头,犹如卓东来梦境中的雪鹰一般,那样的…决绝!

      三月十六日,同地,卯时。

      司马超群再次踏进萧泪血的书房时,萧泪血已经在等着他,像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脸上,仍有着难以言喻的冰冷,一见到司马超群,他便冷冷的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司马超群温和的回答。

      「绝不改变?」

      「绝不改变。」

      「好!你要这么做,那就这么做吧!」萧泪血冷笑起来,从玻璃樽里倒出一杯酒,交给司马超群。

      司马超群伸手接过,脸上却突然出现了犹豫之色,他说:「我…有一件事想求萧先生。」

      「好,我答应你。」

      司马超群惊讶道:「萧先生难道不先听听我的要求吗?」他又笑道:「万一我要萧先生那口天下无双的箱子呢?萧先生也答应?」

      萧泪血冷冷的盯着司马超群,淡淡的开口:「你不必故意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要我那口箱子。」

      一听到这句话,司马超群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像墙上的漆一样,慢慢的剥落,脸上又浮现那种虚无,一阵沉默后,他用一种充满感激的声音说:「萧先生,我实在很感谢你。」

      「你不必感谢我,我也不要你的感谢,」萧泪血漠然道:「他若问,我一定会说的。」

      司马超群点头道:「我明白。」他又坚定道:「他不会问的。」

      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司马超群,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他:「你倒挺有自信,但你对我的这杯酒可也有同样的自信?」

      司马超群苦笑道:「我已服下七日死,萧先生何必多此一举?」

      「也许我等不了七天、也许我就是想要你现在死呢?」

      「那么我实在只好去死。」

      说完了这句话,司马超群就把酒杯中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涓滴不剩。

      然后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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