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
-
他们在亚细亚首府以弗所待了半个月。阿尔忒弥斯神庙就在这里，这就是阿尔忒弥斯神庙。广阔的场地，有圆形涡卷的、秀丽的爱奥尼柱式石柱环绕着一幢大理石庙宇，华丽威严。神庙里有浮雕、有青铜雕像、有经过修复的壁画。四百多年前，所有这一切都遭遇了一场大火的侵袭。
风光不复从前。尽管如此，人们依然不肯放弃它，因为阿尔忒弥斯神庙不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它是神之所在，信仰所在，古人智慧之结晶所在。哪怕它被焚烧、被毁坏千百次，人们还是会倾尽全力重建它。即便失败，他们也不会忘记：曾有各地信徒到这里朝圣，妇女带儿童来这里祈福。
在塞尔苏斯图书馆的莎草纸文献上，安提诺乌斯学习维护人际关系，思考自然现象，哈德良皇帝引导他更好地应对重大事件。他决心放下对哥哥的怨恨，并与之交谈；他为皇帝，为罗马与希腊的黎民苍生祈求好运；他喜欢白云和雪花，讨厌雷电和大雾，享受细雨绵绵，渴望却又不敢直视太阳。
他追逐蝴蝶，观望迁徙的鸟儿，在夏夜虫鸣中编织花环。科林斯柱边，他陪皇帝及众学者演绎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他抚摸代表智慧的女性雕像衣褶，模仿美德的表情，又在知识与思想身后看到了熟人的影子。
后来哈德良皇帝去港口大道处理政务，他的讲解员则被安排到露台屋。于是安提诺乌斯又把注意力转向壁画和马赛克，艺术的彩色投影化作疑惑与猜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这些棕皮肤的男人为什么不穿衣服？真可怜！他们不冷吗？他的头上是什么？蛇吗？天啊，他一定害怕极了！这儿，大狮子在啃食一头驴，可为什么他在驴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是的，这头驴在微笑，莫非它爱上了狮子？还是它的悲剧的命运呢？又或者是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也说不定。
当他饱览并触及到这些大贵族专享的奢侈艺术品时，他有种难言的窘迫，它们并非为他所准备，他的身份、学识和眼界不足以使他真正品鉴艺术。因为难以理解，所以一看到它们，他的自尊心就会被刺痛，等到皇帝询问见解时，他会下意识想要回避，即使最后他选择（只能）给出一个还算及格的答案。
帕加马祭坛的浮雕带让在场每一个人仿佛身临其境，加入诸神与巨人之战，协助宙斯争夺世界。它收获了学者与仆役的惊叹、安提诺乌斯的尊崇，以及上位者的志趣相投般的喜悦和欣赏。
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每天夜里，哈德良皇帝总是兴致高昂，喋喋不休地为他心爱的小百合花讲述克里提奥斯，他耽溺于少年雕像的曼妙的腿部线条，又模仿米隆掷铁饼，他收藏了一本波利克里托斯的《法则》，并掌握着普拉克西特列斯大部分的生平事迹。安提诺乌斯的美学造诣突飞猛进，有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权力与帝国，只当哈德良是他的老师，唯一的知音名叫普布利乌斯·埃利乌斯。
三个月后，他们到达阿斯克勒庇俄斯医神庙，一方面是巡游，另一方面则有所需。皇帝水肿病发作，眼睑浮肿，严重到连那不知病痛的小王子都为他流泪。这里是疗愈圣地，环境幽雅，有清甜的泉水、图书馆，还能供病人及家眷、随从在剧院里观看《俄狄浦斯王》。
出于好奇，更多是一种陪伴，安提诺乌斯故意让自己着凉，发了低烧，借此像皇帝以及其他病人那样，通过梦境接受神谕治疗。他认为他会见到宙斯，疑惑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不过他更希望出现的是凡人，最好是希罗多德，他有很多很多有关《历史》的问题要问他呢。但出乎意料，梦里他见到了尼罗河化身哈比神。他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头戴莲花、长着女人乳i房的男人。
“跟我走吧，漂亮的孩子，”神款款而至，“我会把我最宝贵的无底水罐交给你，你可以将它任意倾倒，今后尼罗河的旱涝灾害凭你做主。”
安提诺乌斯摇了摇头：“尊贵的哈比神，这我不能做主，掌控尼罗河是您的责任，我的责任是侍奉陛下，因为我爱他。”
“你会为你的糊涂决定付出代价。”哈比神叹息一声，取下莲花，放在男孩手里，随后消失不见。
安提诺乌斯小病初愈，梦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哈德良皇帝——他已然消肿，但是眼睛红红的，好像老了好几岁，神情温柔疲惫，令人为之心酸。“陛下。”他咕哝着坐起来，主动探身向前，将脸贴在宽厚的胸膛上。他回想起梦里他的一番大胆发言，内心萍翻桨乱。他真的爱哈德良皇帝吗？无从知晓。他只知道他必须得爱他，因为爱会让人盲目，让人甘于承受身心上的巨痛，甚至趋于麻木。因为爱比不爱更容易幸福。因此当他在那双干瘪的唇上留下无比炽热的吻，并用自己象牙雕刻般的手去捧起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时，他觉得幸福已经来敲门了。
他们又去了米利都的大剧场，这个融合了希腊与罗马艺术形式的半圆形场地，观看欧里庇得斯悲剧《美狄亚》。落幕时，安提诺乌斯完全吓呆了：伊阿宋的背叛、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的复仇，还有那两名无辜幼童的惨死，使他温顺而又崇尚和睦的灵魂一阵战栗。事实上，他知道美狄亚一定会为爱情背叛家族，也料到伊阿宋一定会为利益背叛美狄亚，可他万万没想到，作为报复，美狄亚不仅毒杀了新娘和她的父亲，还亲手杀死了自己和伊阿宋的两个孩子。
之前他对结局有多期待，现下就有多无法接受。因为——这个原因连他自己也尚不知晓——他试图在美狄亚身上寻找一个参考谜底。谜面是什么？被背叛（对他而言用“抛弃”更为贴切）后该怎么办？可惜戏剧提供的谜底并不适用于他，倒更适用于优雅果敢的维比亚·萨比娜皇后还差不多！说不定今晚，最迟凌晨，他也会收到一件一模一样的毒袍呢？
怀着愈演愈烈的不安，安提诺乌斯陪同哈德良皇帝去迪迪玛阿波罗神庙祈求神谕，又去尼西亚的哈德良城墙出席捐赠仪式，再回到尼科米底亚检阅军队，最后游至卡里亚地区，在哈利卡纳苏斯陵墓内感受奇迹。
幸运的是，毒袍或任何疑似有毒的物品从未降临在他身边，只有琳琅满目的艺术品、暗中对他嗤之以鼻的学者、遍地的水手，以及动动鼻子就能闻到的香料和血腥。当他进入雅典时，毒袍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