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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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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哈德良皇帝坐在比提尼亚庄园的客厅里,和安提诺乌斯的父亲聊着天,他和他的长子,一个头发稀疏的粗壮青年,在这里款待他。油灯在桌上发出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精致的果盘和葡萄酒杯。一双肥硕的手在桌角下不安地攥着。皇帝靠在一张镶嵌珍珠母的木制躺椅上,称赞他们的房间构筑和装饰,偶尔提出建议。他认为门廊的下半部分应当是橘黄色,灰色太过沮丧;桁条和楣梁支架应该写上索福克勒斯的名言:
人世间有许多奇迹,而人比所有奇迹更神奇。
他认为天花板应该刷成暗蓝色,帷帘和地毯换成肉粉色和柠檬金色,壁炉上加一个纳西索斯的青铜小雕像。他还认为他们应当换新的边框和壁画,采用朱红色和苹果绿——稍事他会让侍从送到这里。他问起藏书室的内部结构,认为最好加上护墙板,涂成褐粉色,以上的墙体和天花板涂成淡紫色,在克里斯莫斯椅上摆放金黄色的坐垫,再加道黄绸帘子,用来遮挡日落时刺眼的光线。
后来他们聊起了柏拉图,讨论客观唯心主义如何解释“普遍性”的来源问题。我们之所以能用同一个“果”的概念来指称现实中无数具体的、个别的果(譬如葡萄、樱桃、榛子、无花果),是因为在可感世界外存在着一个“果的理念”(或“果本身”),这个“理念”是完美永恒且唯一的,它定义了“果”之所以为“果”的根本属性。所有具体的、可感的果,之所以能被我们认作是“果”,是因为它们“分有”或“摹仿”了那个客观存在的“果的理念”。个别、多变的具体事物是现象,而普遍、不变的理念才是真正的实在。因此,普遍性是具体事物得以存在的依据,而非抽象自具体事物。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跟这对父子谈论乐器。乐师将龟壳洗净加以装饰,做成共鸣箱,再将牛羊的肠线拉成弦,以此伴奏诗歌吟诵,而在比赛或戏剧表演期间,他们常会见到更大更响亮的基萨拉琴,基萨拉多斯无疑是“幕后的塞壬”。他喜欢巴比通的柔美和情欲、阿夫洛斯管的狂野,还有西林克斯的田园风情。他有一箱铙钹,那是一对金属圆盘,用它们相互撞击能让人心醉神迷;有挂着小铃铛的手鼓,可以和铙钹搭配,用在狄俄尼索斯的庆典上;有坚硬贝壳制成的克罗塔拉,在手指间敲击发声,主要用于舞蹈伴奏——在向女神阿尔忒弥斯献祭的仪式上。
此外,他对狩猎也怀有特别的激情。他曾在马背上与元首顾问会商讨内政改革,多亏了一头公鹿,高级官职不再任用被释放的奴隶,改为从骑士中选定。还有一次,他凭借两只松鸡,委托法学家对手把以前行政长官的一切敕令汇编成册,批准其为“永久敕令”。从罗马元老院议员,到雅典执政官,再到统治罗马帝国,他猎杀了近百头野猪和熊、五头雄狮,以及不计其数的雉鸡和山鹑。他有一件金棕色貉子皮和金色缎带做的华丽斗篷,领口缀满绿琉璃做的杏仁,下摆还有两层蓝玛瑙流苏。他还有一顶海狸皮帽子,绣着精巧的月桂花环,上面是丰饶角,紫线和白水晶勾勒出细节。他还有嵌着阿波罗头像、鳄背骨皮制的腰带,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椭圆形纹理和凸起;还有黑色蛇皮和黄金做的手袋;还有许多牛皮靴、猾子皮衣和獭兔领。它们既是他的财富,又是其力量和勇气的直接体现。
他们离开客厅,走进温暖的、流动闪烁的阳光中,沿着深灰色的玄武岩石板路漫步到小花园。那里不算繁茂,很多地方已经生出野草,四周是一圈破旧的、有裂痕的围墙。场地中央有个水池,铜钱草和一叶莲在其间漂摇,周遭密密丛丛地围着郁金香、水飞蓟和野生兰花。一道再寻常不过的花园景致。
但是那里——皇帝清楚地看到——安提诺乌斯斜靠在水池边的台阶上,抱着史诗册,两只漂亮的希腊式小脚泡在水里,右肩暴露在外,伴随呼吸弱弱地起伏,洁白的托加衬得他皮肤愈发光滑柔嫩。他睡着了。
他的老父亲眉毛一凛,想要过去叫醒他,却被皇帝拦住。哈德良皇帝踅手踅脚地走上前,将男孩揽入怀中,轻轻抱起。史诗册滑落,掉进水池,溅起一朵深绿色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