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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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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哈德良皇帝都无法平愈安提诺乌斯之死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疤,或者说他从未想要治疗它会更准确一点。他曾抱着美丽的尸体号啕大哭,即便不见尸体也一度哭到昏厥。他为安提诺乌斯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葬礼,与其说是葬礼,倒不如说是神化仪式。
仪式当天,安提诺乌斯的遗体被安放在一张镀金的象牙床上,周围摆满了红玫瑰与雪色的大百合花。纵使是溺亡,他也依然貌比花娇,玫瑰偷走了他唇瓣上的红艳欲滴,百合衬得他的肌肤更加洁白无瑕。在那之后,世上多了一座叫“安提诺波利斯”的城市,还有一颗叫“安提诺乌斯之星”的新星。一个希腊裔精英家庭的女儿病死在了被迫迁移的路上,不久她的父母在新家郁郁而终。
每户家庭都有一尊安提诺乌斯雕像,但是雕像的脸并非逝者本人——哈德良皇帝无法忍受挚爱之遗容为工匠所端量与复刻,他们做不出他美貌的十分之一!那些平民更不配拥有他、亵玩他。于是,这个可怜的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狄俄尼索斯、墨丘利和奥西里斯神的孩子。皇帝动用至高无上的权力,让全城上下看到了他那颗破碎的心,并用金钱和劳力让他们的同性i爱载入史册。
一切置办妥当后,哈德良离开了埃及这个伤心地,北上前往罗马边界行省,在阿拉比亚,他向当地游牧部落问询沿线防御工事。夜里,当他躺在一间经过华丽布置的土房子里,或是坐在铺满政务的安条克总督办公桌前,他就会想到安提诺乌斯,出于爱与思念,又更多是愧疚吧,悲戚地自怨自艾起来。不过这种情况总归是日渐减少的。毕竟安提诺乌斯也不会希望皇帝因悲痛而荒废国事。他自始至终都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美丽。
后来整整一年,他巡游小亚细亚,那是安提诺乌斯的家乡,具体到比提尼亚省的克拉乌迪奥波利斯。他走遍所有故爱曾去过和可能去过的地方,并将其神庙与雕像带到这里。他仰望他们一起看过的蓝天,捡起一片落叶,上面有他们初识时的自然清香。时隔数年,这里仍保持着与《萨蒂利孔》别无二致的社会生活。在追忆的过程中,安提诺乌斯仿佛一直跟在他身边,举止乖巧,神情惊奇而害羞。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又有段时间,他重返希腊雅典,参与他们曾一同参与过的埃莱夫西斯秘仪。他对这个城市怀有无比深沉诚挚的热爱,古老仪式也让他的精神得到慰藉。他一度认为安提诺乌斯已经转世到此地,正在襁褓中为他流泪。想到这里,他更加大力资助雅典各项建筑工程,兴建奥林匹亚宙斯神庙,既是致敬希腊文化,更是一种帝王式的爱之回应。
最后,他回到罗马。他生命里的光,以及血液中的热,似乎已然随安提诺乌斯而去。他知道自己不久后也会追随它们。这没什么好怕的,他早已在过往仪式中参悟了死亡与重生的奥秘。除病痛外,折磨他的就只有对帝国继承的忧心,和对年轻逝者深深地难以言表地愧怍。
为了赎罪,他收养了埃利乌斯·维鲁斯,决心要将王位传给这个与安提诺乌斯拥有同等美貌的贵族男孩,并予其称号——“恺撒”。显然,这一决策的酝酿离不开爱神维纳斯。为此他花了一大笔钱来收买人心。然而,上天似乎是铁了心要惩罚他,埃利乌斯·维鲁斯不久夭折。冷静过后,他又看中了卢修斯·凯奥尼乌斯·康茂德,将其与马可·奥勒留一并收养。
清晨醒来,他收到通报:康茂德突然去世。这无疑是对他的又一次打击,同时也让他变得更加多疑且冷酷无情。他不得不将小十岁的安敦尼·庇护收为养子。事实上,他自己并不赞成这一安排——他们的关系被迫罩上了一层有违伦理的晦暗薄纱。但他别无选择。
此外,他还命令安敦尼将马可·奥勒留收作儿子。他自己之所以没有再收子,主要是因为他不喜欢奥勒留的眼睛的颜色,另外就是感到厌烦。他没有孩子,早年便与皇后存在隔阂,安提诺乌斯溺亡后,皇后的冷淡态度更是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是死了个仆人。”她这样说。
一个无眠的深夜,他怀疑两桩继承者死亡事件是有预谋的,元凶必定是某个大臣或将领,他们暗中勾结,处心积虑置人于死地,他们要谋权篡位!他立刻跳下床,点燃蜂蜡蜡烛,翻出蜡板和手写笔,在他的诗作旁边列出一份有谋反嫌疑的亲友名单。安敦尼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不明就里。慎重考虑后,他决定处死那位九十岁的老表兄卢修斯·尤利乌斯·乌尔苏斯·塞尔瓦,和前近卫军长官盖乌斯·苏埃尼乌斯·塞内西奥。
躺回床榻后,他闭上眼睛,回忆起那场历时四年的巴尔·科赫巴起义。尽管安提诺乌斯英年早逝,但至少没有目睹到可怕的腥风血雨,这也足以让他聊以自i慰了。在那期间,他派遣的镇压军团杀了足足五十八万犹太人,又有数十万被卖为奴;他将犹太行省从地图上抹去,重建耶路撒冷为异教城市。外面血流成河的时候,他正在寝宫里重温《理想国》。
相伴七年,分别七年。人生中最后一个七月,他把自己关在蒂沃利的别墅里,抱着安提诺乌斯的雕像,留下无数的眼泪和吻在上面。他望着这张融合了三位神祇的脸,默默接受他们的审判。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他幻觉他的双手鲜血淋漓,听到牺牲的将士和受牵连的子民在他耳边哀嚎。接着,惨白的雕像上浮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
一声痛苦的尖叫。弥漫东方芳香的万神殿内,七位古罗马神祇在神龛内相互低语,似乎在诉说安提诺乌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