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之战》巫遥

3、三

　　5.

　　林凉半岛的魔法虽然也惠及人类，可这种恩惠是有限度的。无论你的魔法多么强大，一旦离开林凉半岛，便成为普通人。龙族的魔法存在于血液中，他们可将其使用于无论何时何地，人类的魔法使用范围局限在林凉半岛。

　　扩张的愿望和对于更强大的力量的渴望，促使王室和贵族寻找将魔法真正占为己有的方法。到底如何寻找呢？唯一的线索，在魔法的起源地卡兰德，在龙族祖先沈烟沙的龙骨上。

　　贵族们奔赴卡兰德，皇家军队紧随其后。龙族的圣地！世代守护的信仰！在卡兰德外围之外的荒原上，守护着埋骨之地的龙族公主杀死数个前来探寻龙骨的贵族后，召回了世界各地的龙族同伴，在半路上截住行进的人类军队。在平民百姓的居住地附近，双方展开较量。

　　这次较量被称为“卡兰德之战”。

　　战争波及了许多平民，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偏偏人类贵族占数量优势，龙族占力量优势，一时难分高下。

　　本以为这要演化成为一场长期的拉锯战，一个人的归来改变了局面。外出游学的王子殿下结束他的旅程，回国力挽狂澜，在人类与龙族之间调停，凭借着地位、实力与口才，周旋许久，终于使人类和龙族勉勉强强、勉勉强强、勉勉强强达成共识。

　　双方停战，签订协议，约定十年和平，条件是交换人质：龙族公主来到林凉王城，静氏贵族举家搬至卡兰德外围之外的荒原上。

　　这是正史中一贯的叙述，在文学作品中则要描写贵族多么多么贪婪、狡诈、腐败无能，而王子殿下有着仁慈心肠、天神的面貌和勇敢的心。

　　那么这位静和校长呢？在这几千年后的科技时代，她掌握魔法，便拥有贵族的品性吗？她该是老妇人，年轻女子或是严厉的妇女？她是随和的，神秘的，一板一眼的，或者干脆就无法相处？

　　亓菂根据温斯蒂告知的路线前往和之花海，对这位不曾露面的校长作出种种猜测。

　　和之花海是校外的一处景色，出了学校的北门，就拥住一簇又一簇薰衣草，这种芳香的美丽一直链接到远山的峭壁。往里走是红的橙的黄的郁金香，期间杂着铃兰、蔷薇、各色的玫瑰。

　　花海的中心栽种一圈鲜红的玫瑰，放着一张白色的小圆桌，两把白色的座椅。桌上有茶壶、茶杯，茶水冒着热气。这都从容不迫、高贵、精致，主导者便是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女人。

　　她是静和吗？她就是静和吗？她原来是静和吗？

　　亓菂见到了静和校长：她看起来像个学生，可她的眼神和庄重的姿态为她平添几多年岁，金色的与阳光相映的长发，柔和的眼角线条，带些冷淡疏离的面孔却冲她友好地笑：“你好，亓菂。我是静和。”

　　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说的话，亓菂暗自把手心快要抠烂。

　　她劝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她坐到静和对面，说：“您好。您找我来，是为什么事？”静和笑得更开心了：“你不是答对了我的书上的问题吗？”“所以您真的是魔女？”“也有人这么叫我，严格来说，我是贵族的后裔。”“因为您流着魔法的血？”“……不。”静和的笑暗沉了，“战争的开端，不就是因为魔法的分配不均吗。人类丧失了自己的权利。”

　　凭什么要平均分配？龙族祖先沈烟沙庇佑自己的子孙无可厚非，人类沾光后该感恩戴德才对。

　　亓菂脸上笑得很开心：“但是您是现在为数不多的会魔法的人了。”“为数不多，确实为数不多。但还是有办法的。”“什么？”“让魔法时代重新到来的办法。”“这可是件大事。”

　　亓菂只不过随声附和，其实心不在焉，手心出汗，一片黏腻。

　　“你有兴趣吗？不对，我不该这么问的，你已经在书上回答过了。”静和很温柔，“为什么不再想想？像这样神奇的力量。”她转动手腕，牵引无数花瓣卷起一阵旋风，跳起奇妙的舞蹈。

　　远处有激昂的音乐响起，像是体操伴奏。静和停下她的演示，花瓣们归回原位，一片白玫瑰花瓣落在亓菂的手背上。她接触到了魔法，感觉心里有光亮探头，隐隐约约出现一片虚空，莫名充斥她的大脑。

　　亓菂感到奇怪，却并不激动。她想逃走，两条腿在桌子下敲来敲去。

　　那音乐还在继续，持续了快两分钟。静和解释道：“卡兰德第一学校的学生在跑操。”“跑操是什么？”“所有学生排成方队，整齐地跑步。”“这是为什么？”“他们自有理由，别人都不太懂。我也不懂。”

　　沉默了一会儿，静和仁慈地放过了她：“你已经进了另一个时代的门。你能感觉到吗？要是累了的话，就回去吧，浪费你那么长时间。回去吧。”亓菂从椅子上坐起来时差点没跌倒，她忘了道别，十分不礼貌地疾走，踩倒了一些花，也差点把自己撞翻。

　　她站在花海的边缘，腿脚发抖，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北门，与花海隔开一道高墙。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她跪在地上，不住地干呕。好恶心，太恶心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都是谎言，都是目的、渴望的凝结物。她到底在希冀什么？

　　还有、还有，还有她金色长发的长泽，.唇形与脸颊的弧度，笑时的眉，花纹精致的长裙，都在家庭相册上看过，都是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都是母亲的样子！

　　素莎爱娅是我的母亲，她有着温柔的神情，优雅的举止，再隔这么多年，她却被挖制了！她该是静和吗？她该是静和吗？我的母亲！

　　亓菂呕得眼角带泪，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靠着墙思考：父亲告诉我，母亲在这里，可是我见到的却是静和，使用着母亲的身体，怀着未知的目的。那么副校长素莎爱娅呢？

　　亓菂往学校里走，感受着身体里一点点魔法的萌发。想要找到母亲，静和是最大的突破口，哪怕对方居心叵测，也有必要再去见她。这所学校也该好好地搜索一遍，回去后问问沈天君和温斯蒂吧。

　　钟楼忽然有了动静，它像是记录着、标志着，郑重地响了三声。

　　与此同时，学校大门处，一个女孩拉着行李箱回到学校，诧异地听到钟声：“奇怪，它好久都不敲了，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6.

　　卡兰德外围之外的平原只有静家居住，公爵、静夫人、静和、沈重和一众家仆，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作为人质，公爵和静夫人不得离开平原，否则会被魔法禁制绞死。家仆和尚且年幼的静和倒可以随意走动，只是会被用回溯魔法检查言行。至于沈重，没人管他。

　　静和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是“人质”，只当一次搬家，还多了一位玩伴，便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自从他们会使用魔法后，就经常在吃完早饭后跑到森林去，见那龙头骨，被它赋予无限的灵感，得到更多的招式。有一次，静和叛逆心起，竟爬到头骨的上面，吟唱起赞颂贵族的诗篇。随着音符一个一个地从喉咙里跳出，两边树木上的树枝急速生长，开出白色、粉色、蓝色的小花。越靠近静和，那树枝越细越嫩，在她的头上缠绕成一个小巧的花环。

　　沈重站在下面看，看见静和踩在龙头骨上，唱着贵族的歌曲，既感叹女孩的圣洁，也震惊于此番不可饶恕的亵渎。他唤着静和的名字，让她下来。静和已经获得暂时的满足，就答应了：“你接我一下，沈重。”

　　沈重没多想，走上前伸出手接她，没想到她蹲下来，点了一下他的头顶，将他头上的那片落叶变作一顶花环，自己从另一边轻盈跳下，跑一边儿玩去了。

　　控制花草树木的生长是静和从她的母亲静夫人处学来的。静夫人曾是王公贵族争抢结识的大小姐，娴静美好，天赋出众。她十七岁时，被两个人狂热地追求，一个是静家的二公子，整日默不作声，坐在画板前一下午，微小的魔法全用在调和颜料上；另一个是选谭维的屠龙勇士，自从斩杀窝里的幼龙后，在王城名声大振，他本人也极为得意，具体表现为献上珍宝无数，豪言壮语不断，大张旗鼓地追求当时还是贵千金的静夫人。

　　被追求的人只是轻轻摇头，嫁给了静家的二公子，惹得人们议论纷纷：他虽是个天才画家，但画笔带不动贵族的荣耀！对此，静夫人只如此表态：“有一天下午，我在他的金发上看见了阳光。”

　　真让人费解！不管怎么着，静夫人温柔地笑着，成为了静夫人，生下静和，搬到平原上，照管着全家。她生活得简单，惟一的烦恼来源于自己的女儿。

　　静和开始好奇：为什么父母不能去卡兰镇？自己为什么不能提卡兰德？镇上的人们对她格外关照，也使她疑惑。静夫人想了想，就说：“之前，咱们和龙族在打仗。”“为什么要打仗？”静和追问。“因为抢一件宝物。”“谁抢到了？”“……没有人胜利。最后大家和解了，为了长久地和解，我和你父亲，在这里守护宝物，所以不能离开。”“宝物在卡兰德？我可以去看看吗？”静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不行，如果去看了，宝物就会很危险。咱们去外面散步吧？来，沈重，你也来。”静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平原上闲逛。这偌大的平原上，是无尽的青草，有点单调，静夫人一边走，一边动动手指，让草地间冒出一株株蔷薇、铃兰、薰衣草……静和惊喜地注视着他们走过的路已变成铺满鲜花的路：“这个好好看！这个好美！那个！”眼花缭乱之中，她挑选出自己的最爱：“母亲！这一种最好看，她叫什么？”

　　是一朵红玫瑰。

　　静夫人每天都在平原上散步，裙摆经过之处满地鲜花，久而久之，这里成为一片花海，成为静和和沈重的游乐场。

　　他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有时候，他们去森林里探险，在树藤上攀爬，捡拾坚果，追赶小动物，或是施展魔法，让大自然与自己跳舞。在森林的最深处，他们发现一棵十人都无法合抱的大树，这棵树上的每一根树枝和每一片树叶都在几分钟内生长成熟，又在几分钟内枯萎落下。它维持着短促的生长周期又不停重来，使这两个小孩看呆了。

　　“听说在其他地方，树木会像这样衰老，然后天上的雨会聚集在一起，变成白色的、圆圆的东西落下来。”沈重说，“那叫‘雪’。”“你从哪知道的？我试试。“静和右手握拳，要把天上的雨召下来。

　　林凉半岛没有冬天，“雪”是沈重的母亲沈天君的记忆。

　　聚集！聚集！静和心中默念，将雨滴卷成球形，一松手，它们“咚咚咚”地落下，毫不留情地砸到他们身上。“好痛！好痛！”静和挥手消散雨水，连说“太危险”，拉着沈重跑走了。

　　这自然不是雪，而是冰雹。

　　有时候，他们在花海里徜徉，躺在玫瑰丛中聊天，沐浴阳光。静和总不能安心，她害怕滑溜溜的、长长的、围绕着草丛盘旋前进的……“蛇！有蛇！”她有时突然跳起来，害怕得双手僵硬，使不出魔法。旁边的沈重抽出短剑把蛇砍成两半的时候，静和已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有蛇！”静夫人笑着说：“不要怕，你的骑士会保护你的。”静和便学会了，看见蛇时跳到沈重身后，对方会为她解决一切。

　　沈重对魔法的热衷远比不上静和，他将其用在剑术上，十二岁便向公爵索要一柄短剑和一把长剑，每日刻苦练习。

　　静和过十二岁生日时，他因为练剑差点迟到。等到他风尘仆仆赶回，大家已经围成一圈唱生日歌，静和招呼他到里面来。他挤在她旁边，听她许愿。

　　大家都怀着期待，听她许愿。

　　她闭着眼睛，说：“我想要卡兰德的宝物，我想得到魔法的秘密，我想要一个魔法的世界……”

　　死寂。公爵惨白着脸色，家仆们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半点声音，静夫人露出惊惧的神色，沈重赶紧用手肘碰了碰她，静和讨厌被打断，没理他。他又用手肘碰她，低声说：“吹蜡烛吧。”

　　静和感到不满，却还是照做了，不愿在生日时发脾气。这样就算过去了，事后公爵询问起这个愿望，静和回答，是卡兰镇上的人们说的。“他们说，卡兰德里的龙骨能让所有人在所有地方都会魔法。并且，它能让我得到真正的、所有的魔法。真正的、所有的！”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无比的渴望。

　　于是她被要求减少此类言论。问题就在这里！她忍不住，总悄悄地向沈重耳语，说她对于卡兰德的猜想。声音再小，也躲不过回溯魔法，担惊受怕的沈重阻止她、阻止她、一再地阻止她。

　　同样担惊受怕的还有静夫人，谁知道这样的渴望和向往会不会给小静和带来灾祸呢？他们生活在龙的管制之下！这位忧愁的妇人在花海里散步，渐渐远离了孩子们，走到森林边上。她知道，森林的对面就是卡兰德。

　　“阿姐？”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森林里传来，很熟悉。静夫人惊讶地睁大双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确实是她那许久未见的堂弟，是她日思夜想的亲人！此刻他拖着一条腿，惊慌地跑来：“他要过来了！”

　　她已经猜到了，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那是她的堂弟！静夫人扶住他，手里使起招术治好他的腿，让他快跑。他嚅嗫着，不知道要说“对不起”还是“谢谢”，飞快地消失在另一边。

　　在他走之后，静夫人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让她恐惧、想要逃跑。但她镇定地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打算做了。

　　因为在劫难逃。

　　花海里的静和突然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魔法是躁动不安，她坐起来环顾四周：“母亲呢？”“刚才她好像往那边去了。”“咱们去叫她，走。”他们跑向森林，却感觉不对劲，空气不好，花也不好，怎么了？似乎有……血腥味。“母亲！母亲！”静和跑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一角天蓝的布料，是母亲的裙子。

　　“母亲！”她开心地跑过去，“母……”沈重捂住她的眼。没人再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静夫人的尸体前，沈重捂着静和的眼睛，尽管他知道，这没有丝毫用处。

　　一阵微风吹过，花朵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