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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烙印 ...

  •   在孟三省的记忆里,他和他的家人很少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总是还没适应了新环境,就匆匆地搬走。

      他茫然又麻木地跟着爷爷和妈妈搬到一个又一个城市,在他发出质疑时,爷爷就会命令他:“你要听话一点,孩子。”

      妈妈从不说话,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只有自己跟上爷爷后,她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仿佛他们在她身上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孟三省恐惧她没有焦点的眼睛。忧郁像是笼罩在头上的阴霾,明明是家人,却很少有用语言交谈的时候,把他养得怯懦又文弱。

      他们从来不和他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孟三省知道别的家庭里,孩子和父母都会一起吃饭,可他想把食物分给他们,他们却回答“已经吃过了”。

      他隐约发觉,在提到这个问题时,爷爷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受到了某种酷刑,整张脸在阴影里扭曲可怖。

      年幼的孟三省只是感觉自己很冷,冷得牙齿直打颤。

      寒冷同步到了正在观看这份记忆的人身上,边渡猛地惊醒过来。

      “这不是一份完整且独立的记忆。”他盘坐在地板上,揉了揉眉心,“而是一幅类似于画像的‘缩影’。”

      “你不会没想到吧?”黎初故作讶异地问,“制造我的人参照了龙岛的蜕皮法,而它和画像都归属于构筑类法术,三者的原理殊途同归,不过是材料的区别导致了不同的处理方式,相似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么?”

      边渡抬头瞥了机器一眼:“不,我的意思是,这份记忆不属于孟三省一个人,你把同时代相同处境的人的记忆,全部杂糅到了这段影像的主角身上,模糊掉了存在的细节——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不是他本人。”

      在四十到二十年前,吸血鬼家庭相当常见,其结构的标志是身为吸血鬼的长辈,以及没有转化成吸血鬼的人类孩童。

      这一段时期里,东洲的混战刚结束,北郊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陆地,并不断推动科技,优化交通运输系统,建立户籍制度。

      南北的磨合加剧,自然教会趁着巨蛇对北方的警告,飞速组建成民间组织和北方对抗。北郊处理的事务愈发繁重复杂,在超负运转下,对吸血鬼的管控远不如现在严格。

      边渡在影像中看见的孟三省的原生家庭,便是这一环境造成的特有产物。

      没有固定的居所,候鸟一样不停流浪,不与任何人建立长久的关联,但私底下和其它同类家庭共同搭建起隐秘的信息网。

      家庭里一定会缺失某些角色,剩余的人的精神状况存在明显的恶化。

      他们沉默,擅长保守秘密,表现与人类无异。受到看护的孩子在被欺骗的环境中长大,甚至不会知道长辈们身为吸血鬼的身份。

      这恐怖而温馨的血缘纽带,直到北郊和教会达成协议,明面上搭建起和平交易的关系,才逐渐消失在历史里。

      因为充足的食物,让人类不再具备转化为吸血鬼的条件——一个强烈到足以扭曲人格的情绪刺激节点。

      “你应该知道,我找孟三省的记忆,是为了从他的视角里,观察到你那位学生。”

      边渡再拿起电磁片贴在太阳穴上,沉静地注视着机器接口旁闪烁的指示灯。

      “你把他的特性泯灭在普遍的社会面具下,是想着同样把研究员的信息藏起来,借此模糊掉病毒母体的信息吗?”

      “你可真是误会我了。”

      黎初慢吞吞地说。

      “小孩子的记忆通常都是片面的、主观的,真实性容易混淆、扭曲,思维原始且易于象征化。这种联想能力属于直觉系的天赋,在额叶发育的过程中会逐渐消失。但正因如此,面具的特征经过特化,才更容易观察、更加直观,不是吗?”

      一个迂回的答案,把隐瞒解释成好心。明明已经可以撕破脸,但仍然习惯性地保持着体面的交流方式。

      这显然不是机器能做出的决定,而是还活着时的黎初本人的习惯。

      他的人格构筑成面前这台模仿着人类的魔文造物的社会面具,经过机械逻辑的扭曲,生硬却顽强地运转着。

      边渡思索着能借此做些什么。

      假如在他面前的是个活人,就算不是黎初本人,而是黎初的学生,或别的更熟悉对方作风的人,去模仿这位死去多时的北郊创始者,肯定不会像是这台机器一样生硬地遵守着规则,早把他给拿下了。

      一个限制,黎初用他的思想,给一台没有思想的武器留下限制。

      那让它无法抛弃他的人格后,因为一旦这么做,她就会像孤独症一样,无法自如地面对外界,隔着一层玻璃般无法发声、陷入僵停。

      “继续吧。”边渡冷静地说,“这样做也好。”

      说是这样说,但也许是因为没能达成预期的效果,相比之前,他此刻表现得有些兴致缺缺。

      孟三省转变在十四年前,局势初步稳定,一家人回到镜城的老宅之后,有人不请自来上门。

      对方约二十四五上下,相貌与他遗照上的父亲略有相似,但双眼更加细长,神色轻佻,站姿疏懒,在长辈面前,也不见有任何恭敬。

      “你来做什么?”孟爷爷扔掉了扫帚,面色惨白,看不见一点血色。

      “来看看你,顺便把小侄子给接走。”

      男子耸了耸肩,脱下白大褂搭在右臂上。

      “大哥已经死了,你也离死不远。与其直面风险,不如叫我带他避开,也算是我百忙之余特地来满足您的遗愿。”

      见状,孟爷爷冷笑:“是我危险,还是你危险?”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子略微眯起细长的眼睛,“我和他们的危险性只针对特定的人群,但你们的危险,波及到的范围连你们自己都不敢断定,哪里来的资格来质问我?”

      老人的脸部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半晌没有回话。

      “你看,连你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对不对?”他用一种极具引导性的口吻说着,半蹲下身,友善地伸出手,轻柔地微笑道,“来,叔叔带你去人类的学校,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他们都会很喜欢你,比你的爷爷和你的妈妈更喜欢你。”

      视野摇晃着,镜头闪躲到孟爷爷的身后去,一只稚嫩的手捉住了老人的衣摆,发出邀请的青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依旧平静温和地望着他。

      “喜……欢……”

      孟三省长期不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晰,嗓音听上去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布谷鸟,完全不明白对方的话语有什么含义。

      “没错。”男子慢慢站起身,眼镜背后的视线保持着恒定的温度,“人类应该和人类待在一起,别把敌人当成朋友。”

      “敌人?朋友?”孟三省迷茫地说,“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平静。我很安静。”

      出乎意料,在听见孟三省不甚连贯的回答后,男子的表情发生了极其轻微的变化,嘴角依旧挂着笑容,眉梢间却不见笑意,这让他犹如飓风形成的刀刃,充满了锋锐的压迫感。

      “我居然半点都不意外。”他斯文地摘下眼镜,用白衬衫干净的袖口擦了擦,“你们这种早就扭曲掉的生物,真的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虐待吗?”

      老人绷紧了脸,几近仇恨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你的大哥是怎么死的吗?滚出去!”

      他的嗓音在颤抖,身体也不住地打颤,那不仅仅是愤怒,还有无力挽回的悲哀和浓厚的悔意。

      “好笑,你也只有理亏的时候会跟我提他了。”男子戴上眼镜,露出礼貌的笑容,“我只是满足他临死前的愿望而已,最后造成的后果,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等老人反应过来,低头对上孟三省的视线,轻快地问:

      “你的父亲死前没有遗憾,他是笑着离开的。叔叔把这个消息作为第一份礼物送给你,你会开心吗?”

      边渡借着孟三省幼年的视角听到这句话,表情呆滞了一个瞬间。

      这合适吗?哪怕是在自然教会里,依旧会教导兽类的舐犊之情,结果北方这边,这些研究员分明是人类,形式作风却半点看不出还是人。

      他刚想切断画面,但这时候,一句稚嫩的嗓音却恰好地送入耳中。

      “开心。”孟三省似乎真以为自己收到了合适的礼物,一板一眼地维持着人类的礼节,“谢谢叔叔。”

      边渡这下像是从头浇了一捧刚化开的雪水,浑身都冷透了。

      记忆有危险吗?没有。

      孟三省的表现真实吗?真实。

      他自己和孟三省是同辈,相比基本全部由吸血鬼养大的上一代,他们的环境更安全,却没有到能培养出健康的人格的地步。

      到了乔茜这一代,才有充足的条件,让孩童普遍在人类组成的家庭里长大成“正常人”。

      孟三省软弱的性格在他看来,本就匪夷所思,但是在决定翻阅对方的记忆之前,他居然从来没做过对方的性格和设想中并不一致的准备。

      “我差点以为看到了沈慈。”他放下电磁片,大脑里疲倦和恍惚的几乎凝成实质,不禁抹了把脸,“太让人意外了。”

      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他们这群人小时候基本都有着同样的毛病,直到成年后融入社会,这些叫人毛骨悚然的特质才会渐渐从身上消失。

      但也许是因为对方平时表现得过于正常,他竟然觉得,看见这幅画面,像是心里堵了一片冰,上不来,下不去,梗在喉咙里,要把他的血管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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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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