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悬崖 ...
-
沈慈未免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难道他认为仅凭他一个人，就能杀死自己吗？
边渡有些啼笑皆非，但看在对方似乎真的带来了收获的份上，没有说出任何讥嘲的话语。
他接过拆开一半的包裹，里面放着一本平平无奇的书稿，封面上的字体较之现在，笔画稍显繁复，但稍加观察后，却也不难揣测启意。
“《山海——〈魔兽百纪〉译文》……”
熟悉的字眼让他立刻联想到沈慈爱不释手地那本怪谈集，但面前这本书不论从装订方式、文字还是纸质材料上看，都要更加古老。
它来自于四十年前终结那场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代，因为太多的书稿和文物、传承与技术都遗失了，甚至到最后，已经没人记得战火点燃了多少年，新生的婴儿一落地闻到的就是炸药的味道。
彼此劫掠，和谈，再劫掠，再和谈，循环往复，直至麻木。
人类把战争以前的历史忘了，但建筑还记得，大地以下的墓地也还记得。
边渡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封皮，着迷地注视着墨水的痕迹，那上面有充盈的魔力气息，就像他曾见过的那幅油画。
魔力并非一开始就像现在一般匮乏，以至于他们在饥饿中失去理智，只能依靠吞食同类的血肉生存。制作这本书和那幅油画的材料，完美佐证了他的观点。
边渡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你很满意我的礼物。”沈慈观察着他的神情说。
“可以，我带你去取备用的存货。”他没精打采地垂下眼，把古籍给重新包裹起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赶时间。”
“备用？”沈慈愣了一下，笑得很清爽，“你果然私底下还是瞒着教会那群人嘛，和眼线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充满感叹，跟在边渡身后喋喋不休：“既然你都愿意送给我一个仓库了，那再送多一点显然也完全不碍事……”
“现在不是能撕破脸皮的时候。”边渡踩得石板发出咯咯的响声，“况且，教会的存在也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沈慈慢条斯理地微笑，“让更多人家破人亡、方便催化出更多吸血鬼来喂饱巨蛇的好处？”
“吸血鬼把人类作为血库，泉先把人类的城市当成她栽培吸血鬼的苗圃，位高者把位卑者送入怪物的洞窟里，怪物蜕掉的鳞片和血痂融进泥土里，让本来只适合种植药材和菌类的西南拥有吃不完的谷物和兽肉。”
“你看着那群传教士惺惺作态，难道不觉得厌烦吗？”他自问自答道，“你肯定是厌烦的，因为我也厌烦，而我们都是……”
刺耳的刮擦声打断了他的话，边渡停住脚步，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好一会儿，沈慈只是盯着他的后颈，巡回到他因为愤怒而起伏的脊背，直到前面的人再一次迈出脚步，才听到回答。
“慎言。”
太敷衍了，难道以为用两个字警告他，就能把他的好奇心按回肚子里吗？
好奇是一种罪，因为想要知道某些事而不计后果地试探，顽童的行径为他人和自己惹来灾祸。
但就算意识到了又怎样呢？
他承认他的罪，然而绝不悔改。
人在犯错中成长，没有好奇就没有未来。
“你担心这里有别人的眼线？”沈慈默契地理解了他的顾虑，哪怕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略加思索后问：
“北郊的反应没这么快，就算跟了过来，也不可能像你一样熟悉河边的道路。
“教会是你的合作者，而且已经自乱阵脚，没余力注意你。
“警局一边和京都府虚与委蛇，一边和教会狼狈为奸。就算你给他们提供了一些武器和装备，但在他们眼中，一个没有攻击术式的商人实在没有什么好防备的……
“所以，危险来自哪儿？”
非常自然地，把他们二人划分到了相同的阵营里，而除开他们之外，世上所有人都是别的阵营。
这家伙又在玩弄语言。
边渡回过头瞥了他一眼：“认同感有那么重要吗？”
“人只有在人群中才会发生作用。”沈慈没头没尾地回答。
于是，边渡明白了，他们在意的仍是相同的东西，是交换的价值与选择的利弊，只是换了一种说法，看上去便像是两回事。
“淮明河是白江的支流，昔日那场洪灾，便是沿着白江从南到北逆流而成的。”他斟酌着解释，“虽然没有证据，但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她的来历，与河流及海洋有密切的关联。”
“搜查读集结时，总会路过监狱入口的大厅。”沈慈感概道，“大厅的墙上有一卷挂画，画上是洪水冲垮堤坝和农田的场景，色条非常简单，构图却有着极强的冲击力。”
“教会所做的正是为了防止第二次灾难发生。”边渡口吻平淡。
他话里的含义分明是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但在平静的嗓音渲染之下，听在旁人耳中，便成了讥讽与挑衅。
“一味容忍绝非上策。”沈慈指明，“我们需要反击。”
果然，他的真实目的是泉先，说要针对教会，不过是障眼法。
怀抱着相似心情的人在这数十年来何其多，但还等不及成事，不是自己打消了心思，就是被各组织收编或解决了。
边渡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两人来到淮河大桥之下，借着路灯倾泻的微光，墙垣上的铁栓拧开一道缝隙。边渡拨下一颗绿珠送入缝隙里，一阵仿佛吞咽般低沉的咕哝声从石缝中传来，坚硬的石墙慢慢溶解成了泥浆与灰土，凿出一道可供人经过的拱门出来。
“这门，居然真像是活的一样。”
沈慈好奇地抚摸着不成形的门框，泥水还在向下蠕动，但手指上却没能沾染分毫，好似这种物质，本身就无法与人类产生接触般。
他刚摸上去时，以为是滑腻的，手指上传来的触感便是滑腻的，接着他又想，如此多的灰尘，应该是粗粝的，于是触感又变得像老人满是粗茧的掌心般粗粝。
这原本已经过于奇异了，但他又恍然，物质的触感怎么会无端发生变化呢？在这最终，他发现，指腹上什么感受都没有，他的手像是悬在一片空气里，所有的触感，都只是大脑的幻觉。
“你多年来走在这片迷宫里，就没想过探究它的构造吗？”
沈慈看着边渡取下了通道入口上挂着的一盏油灯，轻微旋转，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照出半径四五十厘米的距离。
他匆匆跟上去，边渡听见了他的话，但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继续向里面走，只拐了两个过道，便到了尽头，一扇黄铜大门竖立在此地，门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仙鹤和飞虹。
“因为我对它的来历和用途都一清二楚，自然不会有多余的好奇。”边渡这次没再用绿珠暴力破门，而是取出一枚黄铜做的薄片，插入仙鹤眼睛中，这才叫人恍然，原来那漆黑的眼眶，便是锁孔。
沈慈没见他拧动那薄片，只是轻轻插入，门栓便开了，他不由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道：“磁力锁？这种东西怎么可能……”
这样的技术连北郊都还在研究中，可现在，却出现在名不经传的淮明市地下密道中。
“怎么不可能？”边渡不以为然地拨出铜片，交付给他，“从此以后，这扇门后的仓库，便是你的了。”
“还真是可怖的信任。”沈慈这下不免苦笑起来，“虽然我知道这对你只是九牛一毛，但还是让我受宠若惊。”
他默了半晌，跟着人走进房间里，轻声问：“那本书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我在找从一个人手中逃脱的方法，而这方法，在如今的时代，是注定找不到的。”
他听见对方声音依旧平淡，不疾不徐地说。
“所以我只能从历史中找，就算为此和教会的仇敌合作，或是用别的不怎么光彩的手段，我也不在乎。
“倘若连生命的安全都无法保证，又如何能奢求保留自己的尊严呢？还不如把一切可利用的都利用起来。这也是我愿意与你合作的原因。”
沈慈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哑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像是快要断掉的琴弦，仅仅是按在上面，便不堪忍受地绷紧。
“我不知你能坚持多久，又能做到何种地步。”边渡说，“你没留退路，但我有的最多的就是退路，所以，我不介意为你留下一条，在你退无可退的时候，把这里当做供你和信任之人暂时停留的基地。”
“你似乎认定了我没办法成功。”沈慈只是叹气。
“因为你还没见到他们之中真正险恶的人。”
一直背对他的商人终于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通彻透亮，但又不同于自己所有地纯粹。
所有人看见那双铅灰色的眼睛，都会认为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意志仿佛钢铁熔于一炉，坚硬锐利，恰似闪烁着银光的盾牌。
“你去过春日宴，但在春天，他们不过是才苏醒。
“到了夏天，泉先的心情会很不好，他们的心情也会很不好。
“一旦他们的心情恶劣起来，就要吃很多东西，杀很多人。
“这还不够，在野兽的猎食本能之外，他们还有着人的知性，但连这知性，也浸没在毒液里。
“你从没真正落到教会手里，也不知道，那些家伙，习惯于怎样玩弄他们的猎物。
“你趁他们冬眠闯进来，有意地把他们的领地弄得一团糟。若是后继无力，下场必然比过去的我，还要惨烈得多。”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悬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