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猜》霓谷奈奈

5、少年心性

　　长乐宫上下的宫女太监在那里洒扫庭院，忙活得热火朝天，许燕婉却是仍旧在那里置身事外一样的莳花弄草。

　　她已经摘了满满一篮筐的茉莉花了。

　　她准备把这些茉莉花回去和着茶叶炮制一下，再做一些新的茉莉花茶，匀出一些来自己留着喝，剩下的……就拾掇拾掇给元昊皇帝送过去吧。

　　早些时候她曾听她宫里的宫女红蓉说，刘玉昙如今早已不爱——甚至是讨厌茉莉花了。

　　之前红蓉在许燕婉那里得着两条茉莉手串，开开心心地给在长兴宫当值的好姐妹绿莺送去，结果当天就被刘玉昙给看见了，二话不说就把绿莺扯过去，把她手上的茉莉手串给拽下来，撂在地上踩得稀碎……

　　许燕婉想，刘玉昙如今怕是已经恨毒了自己了。

　　憎其人者，恶其余胥。

　　只是可惜这好端端的茉莉花了，平白受此牵累。

　　正这般想着，才走了不多时的长兴宫人马，又浩浩荡荡的原路折返了回来。

　　可真新鲜呢，前后不到两刻钟，刘玉昙便路过许燕婉的宫门前两次。

　　长乐宫与长兴宫的距离并不算近，中间隔着皇后的中宫坤和宫，长乐宫在坤和宫的左边，长兴宫在坤和宫的右边，两边厢不仅不挨着，且还互为背道，而御花园的位置，却是在坤和宫的正前方、乾元宫的正后方。

　　刘玉昙委实没有必要这般南辕北辙。

　　略一踌躇，许燕婉便把手里那盛满了茉莉花的篮筐递给随身伺候的掌事宫女，自己迎着刘玉昙所乘坐的步辇向她走去。

　　来到切近，便听见刘玉昙先发制人的与她阴阳怪气：“宁妃妹妹真是好福气呢。本宫才离开不大一会儿，便有人来传信说陛下要来。想来如今也该着你走运了，就是不知道你这肚子争气不争气——不过管你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得老老实实地管本宫的筠儿叫姐姐。”

　　许燕婉的心脏当即像被人给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她暗自长出了一口气，敛了眉眼，语无波澜地与刘玉昙回话说：“淑妃姐姐教训得是，臣妾谨记在心。”

　　“记着便好。”刘玉昙用眼梢瞥她，嘴里撂下冷言冷语。

　　刚要再夹枪带棍地说些什么难听话，方才一直在奶娘怀中睡着的大公主元琇筠忽然醒了过来。

　　刚一睁开眼睛，她就哇哇大哭起来。

　　奶娘想是她饿了，连忙扯开衣襟给她喂奶。

　　元琇筠却是不找奶喝，仍旧在那里扯着嗓子嚎哭，任凭奶娘怎么哄怎么拍都不见歇住。

　　奶娘手足无措地哄着元琇筠，急得顷刻间便沁出了满头大汗。

　　“怕是做梦惊着了，让本宫来哄哄吧。”许燕婉走近了些，对奶娘说。

　　奶娘晓得自家娘娘跟这位宁妃娘娘不大对付，并不敢当即把大公主交给这位宁妃娘娘，便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自家娘娘。

　　刘玉昙坐在高高的步辇之上，只随意地挥了一下手，没有说话。

　　奶娘这才敢把怀里哇哇大哭的元琇筠小心翼翼地托着递送给许燕婉：“宁妃娘娘请仔细着些，别摔着咱们家公主殿下——”

　　刘玉昙眉眼一横，冲着奶娘指桑骂槐的斥责道：“听听你放的什么屁？！谁跟她是‘咱们家’？她要是敢摔了本宫的好大闺女，本宫便去陛下的跟前打着滚儿的哭，让陛下狠狠责罚！”

　　奶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许燕婉没有搭茬。

　　她晓得刘玉昙这是在见缝插针地与自己示威呢。

　　她不做理会，只稳稳当当地将元琇筠从奶娘的手中接过，熟练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元琇筠的下背。

　　就像自己五岁的时候，哄着刚满两岁的刘玉昙睡觉那般。

　　许燕婉不禁在心里暗中感慨，若是能够回到当初，那该多好啊……

　　彼时年少，她是那人的婉姐姐，那人是她的小玉儿，她们相知有素，情同手足。

　　只可惜，早已回不去了……

　　许燕婉的眼眶酸酸涨涨的，有些难受。

　　元琇筠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

　　她将一双黑珍珠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许燕婉，忽然，咯咯地对许燕婉笑了出来。

　　刘玉昙听到自己孩儿的笑声，下意识地转脸去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对上了许燕婉的视线。

　　刘玉昙尚未舒展的面色倏地一冷，将手肘撑在步辇的扶手上手背抵着额头转过脸去，冷冷地撂下几个字：“本宫乏了。回宫。”

　　“宁妃娘娘，多谢……”奶娘闻言，向前略微伸了伸手，示意许燕婉把怀中的元琇筠交还给自己。

　　“嗯。”许燕婉点了下头，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把刚抱到怀中不久的元琇筠交还给了奶娘。

　　长兴宫的掌事宫女见自家公主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奶娘的怀里，便带着队伍起驾回宫。

　　待到走远了些，掌事宫女还是没忍住凑到刘玉昙的步辇旁边，颇有些好奇地问她：“娘娘不生气？”

　　她自打刘玉昙入宫之时便被指派在了刘玉昙的身旁伺候，时间长了，她便晓得自家娘娘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看着一张嘴尖酸刻薄的能说死个人，实际上却是心软的跟豆腐似的。

　　就比方说，她们家娘娘之前不是当众扯了绿莺的茉莉手串扔在地上给踩得稀碎了么，她原本以为自家娘娘着实因此事动了怒，绿莺免不了被发配到浣衣局或是永巷之类的地方洗衣服、刷马桶。

　　可结果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当天晚上刘玉昙就寝之前，她帮着刘玉昙卸妆，刘玉昙从卸下来的发饰里面，捡了一个漂亮的金翅蝴蝶和一个红玛瑙珠钗递给她，让她自己留一个，另一个拿给绿莺。

　　还让她给绿莺带话说，早间动怒吓着绿莺了，让绿莺莫要胡思乱想，往后照旧在宫里好生当差，还与她切切嘱咐过了莫要声张，若是此事从第四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便把他们都一齐发配到永巷里面去刷马桶。

　　打这以后，她便不再惧怕自家娘娘了。

　　“生气？生什么气？”刘玉昙似乎是浑不在意。

　　掌事宫女接着说：“陛下好容易前朝得闲，不先来咱宫里看看您和公主殿下，倒先跑去关怀长乐宫的那位了。”

　　刘玉昙坐在步辇上，依旧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应该的。前阵子北边打仗，北疆王家和本宫的娘家父兄都出大力气了。本宫已凭着筠儿晋了位份，位列四妃，她却还是老样子，如今也该她发达了。”

　　掌事宫女笑着打趣刘玉昙：“那娘娘方才还与那位发狠呢。奴婢都快要吓死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您在宫道上与那位吵吵起来。”

　　刘玉昙气鼓鼓地一拧头，冷言冷语地说：“本宫看她不顺眼，不愿意给她好脸色。”

　　掌事宫女忍不住低声感慨了一句：“可惜了，你们少时那般交好——”紧接着后知后觉地哆嗦了一下，惶惶然便要下跪：“娘娘恕罪！奴婢罪该万死——”

　　刘玉昙身为一宫主位，且是这后宫之中眼下位份最高的一位，岂是她这一介小小宫女能够置喙的。

　　是她僭越了。

　　刘玉昙却不与她着恼，摆了摆手道：“免了。谁让她不是个东西……哎，雨荷，本宫想吃八宝粥配着红枣糕，再弄上一盅炖雪梨，你回去赶紧给本宫张罗，胆敢饿着本宫，本宫好揍你。”

　　掌事宫女见刘玉昙未与自己置气，还转了话头为自己化解尴尬，连忙如蒙大赦似的连连点头：“好好好，奴婢回去就弄。”

　　刘玉昙想了想，又说：“再给本宫弄个蜂蜜山药泥。”

　　掌事宫女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说：“噫……娘娘，吃这么多甜的呢，可得仔细吃上火了牙疼……”

　　“本宫愿意。”

　　刘玉昙撂下几个字以后，便歪斜在步辇上撑着额头闭目养神去了，不再与掌事宫女说话。

　　掌事宫女垂眸暗笑。

　　瞧她们家娘娘整日价扎扎煞煞的，到底还是个少年心性的半大孩子。

　　*

　　回到长兴宫中，掌事宫女雨荷便带着一班人马给刘玉昙张罗吃食去了，刘玉昙把奶娘也打发回去休息，只剩下她和元琇筠留在偌大的寝宫里面。

　　刘玉昙抱着元琇筠哄了一会儿，觉得手臂有些酸麻，便把她放在了小软榻上，自己凑近了些，与她大眼瞪小眼地对望。

　　元琇筠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直咯咯地在那里咧着没有牙的嘴笑。

　　刘玉昙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地伸手刮了一下元琇筠的小鼻梁，轻声道：“你个小东西，小鼻子小眼睛的，还怪像她呢。”

　　被刘玉昙刮了一下鼻子，元琇筠似乎是觉得痒痒了，躺在小床上笑得更厉害了，还胳膊腿儿的一起胡乱踢蹬。

　　刘玉昙故作凶相地伸手去点元琇筠的鼻尖：“小筠儿，你若长大以后像她一样讨厌，娘亲就不要你了。可听见了？”

　　元琇筠依然在与她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跟个傻子似的！”

　　刘玉昙故作气呼呼的样子，笃笃笃地去戳元琇筠那奶胖奶胖的脸腮。

　　元琇筠还是不停地笑。

　　刘玉昙倏然惊恐地瞪圆了双眼，低声轻叱道：“哎呀！你这个尿炕精！跟你狗爹一模一样！”

　　眼见得垫在元琇筠身下的尿布顷刻间湿透了。

　　元琇筠从下生以来，一直都是由奶娘照顾着，刘玉昙从不沾手，也就是偶尔会抱到身边来逗着玩玩，是以给孩子把屎把尿，擦洗身子什么的，刘玉昙一概不会。

　　元琇筠把尿布给尿湿了以后，许是觉出不熨帖来了，终于不笑了，变脸变得飞快，倏地一下就开始张着嘴哇哇大哭。

　　哭声嘹亮，颇有武将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