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别》慢且慢也

4、仙客来

　　三月初，北方回暖，候鸟迁徙。气温似爬墙虎慢慢顺着墙壁向上延伸着，但我仍觉得冷，身体里的困意也不消散，反倒有些越睡越迷糊的意思。我越发贪恋在书屋的日子，有时会带着电脑坐在角落里，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字符。编辑前两天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突然要换内容，我只是握着手机，望着窗外的飞鸟，“总觉得有些东西是要留下存在过的痕迹的。”

　　新书写的比我想象中要顺畅一些，只是快要结尾的部分，笔下的文字总让我觉得像一团乱麻绳，改了又删，删了又写，理不清头绪。一抬眼，窗外的路灯亮起，又到了打烊的时间。吴世勋也不催我，安静地坐在柜台里，不知道在看哪本书。

　　我合上电脑，起身一瞬间觉得身上酸痛无比，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吴世勋寻声望来，放下手中的事，“我送你回家。”
　　“那就谢谢你了。”我笑着背上包，站在书屋门口，等他关灯。

　　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徐徐退后的城市建筑，我轻声说，“这样惬意的季节，应该在家里养些什么，看着它在慢悠悠的日子里渐渐长起来。”
　　吴世勋调试打开音响，放了首轻快的曲子，“你有心选的么？”
　　我偏回头看着他的侧脸，想了一会，各式各样的东西浮现在大脑里，又被我一一划去，“没呢。”

　　过了两天吴世勋送来一株盆栽。他说这花在南方更常见些，叫仙客来，耐寒，冬季开的最盛。我看着白色的花瓣，错落开在一起，像一只只欲要振翅飞走的蝴蝶，在空中短暂停留。盆栽旁，他用细麻绳围着盆口绕了一圈，穿过一张棕色的牛皮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含蓄且充满不为人知的浪漫。”轻抚过它的叶片，拿起一旁的喷壶，细细密密的水珠落在上面，几片花瓣被坠得往下沉了沉。

　　翻过纸片，我在背面写下曾看过的一位法国作家的句子“Courage born of love is enough to resist all loneliness in the world.”由爱而生的勇气，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孤独。

　　我把它养在阳台，日光最充裕的地方，晚上就搬进屋里，放在窗台边，伏在书桌写文章时，抬眼便能瞅见。暖黄色的灯光笼着盆栽，映衬出的影子洒在本子上，我拿起笔，细细沿着边描绘出它的形状，最后在页脚写上日期。

　　除了相片，人所能留在这个世界的，还有在纸上晕开的墨水。

　　那本日记本，裹着印着红浆果的布书衣，经常被我随身放在包里，里面写着一天的日程安排，写着偶然间迸发的灵感，有时画上两笔路边的野猫。现在，我仔细地翻开空白页看那张夹在中间的门票。

　　“周末城郊有个艺术展，在意大利也办过一场，我托人买了票，一起去看么。”吴世勋给自己磨了杯咖啡，给我泡了壶清绿色的茶“这是他们的展览作品集，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说着，他伸手递给我一个灰白色折叠册。

　　我捏着封页翻开，数十件作品的缩略图跃至我眼前，一一扫去大多是画作，直到瞥见右下角的一幅像是标本的作品，“这个倒是挺有意思的。”我端起玻璃杯轻抿一口，和平时喝的都不大一样，茶味偏淡还渗着一丝甘甜，入喉只觉得身心舒畅，“你买了新茶叶么？”

　　吴世勋顺着我的指尖看向那张图，“这应该是新加入的艺术家带来的作品，到时候去看看。”又把视线落在茶汤上，“上次说要泡给你喝的明前茶。树根埋了一整个冬季，现在摘下来的叶子，最鲜。”
　　“谢谢。”我抬眸看着他，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大概莫过于此。吴世勋对我的关照像春日的暖阳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寒冬带来的寂静，一点一点的透过我封闭的窗子，落在昏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信息叮咚响起，飘远的思绪被唤回，我看了眼发信息人的头像，戳戳屏幕回了条“马上下楼”，将日记本收进包里，锁上门。今天天气似乎不错，我穿了件针织背心裙，外面披一件卡其色风衣，有风拂过，只觉得舒爽宜人。

　　春天的气息弥漫在城市的边边缝缝里，是脚边泥土中生出的草色，是街边花店飘出的轻音乐。

　　下了车，才注意到吴世勋穿了件灰色厚针织开衫，里面是浅色素打底。我抿抿唇心想，好看的人无需用力打扮装饰，只是最简单的单品在他身上也让人觉得精致。他走在我身侧，手背随着步伐摆动，不经意间碰在一起，“是不是穿少了？要不要去车里拿毯子给你。”
　　我摇摇头，笑笑，“手一年四季都很凉，其实不冷的。”

　　展厅比在外面看着还大些，吴世勋注意到我的视线落在某个作品上，他站定脚步，凑在我耳边，低声向我介绍面前它的背景。
　　“听说这个作者也是亚洲人，在意大利留学的，艺术造诣在年轻一代里，算是顶尖的。”
　　我偏头看他，有些惊讶，“这你也知道的么。”
　　吴世勋露出月牙眼，笑着应我，“这两天做的功课，不知道记的对不对，但应该是这人。”
　　我也随他一起捂着嘴笑，“这两张票在我们这，还真是有些浪费了。”
　　“有的时候，一些艺术是让人觉不出几分美意的，那样的作品，就算吹嘘的再好，我也是不喜欢看的，大概我是个俗人。”
　　“你说错了，我们都是俗人。”

　　上了二层，才看见那幅标本。白色的蝴蝶被钉在黑色的背景板上，零零散散的角落里插着几朵叫不上名字的花，周围铺了褶皱的蕾丝和欧根纱，上面也钉了两三只白色的蝶，半开着翅膀，似乎下一秒就要离开。
　　“像来哀悼似的。”我的眼神细细扫过这幅作品的每一处，又落在中间那只白色的蝴蝶上，这是造物者似的作者为它精心准备的一场盛大又静默的葬礼，永远的把它的美丽停留在了那一瞬间。
　　“同我和它合张照吧。”

　　我看着吴世勋手中的镜头，想想还是笑一笑比较好。
　　拍完了，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温热的体温似要褪去我眼底的悲凉，“你不是蝴蝶，你是仙客来。”
　　“是么。”我看着玻璃上映衬出的自己，单薄的像一页写满了草稿的纸，“那我也能开一整个四季吗。”

　　此时的我大概是渴望着盛夏的，似乎只要盼来蝉鸣，就意味着能等来火烧一般的枫叶和皑皑的白雪，就能再次乘着公车，横跨过溪水大道，站在书屋前，看见他的笑容。我开始贪恋这样的温暖了。

　　出展厅时，手机定的闹铃响了起来，提醒着我复诊的日程计划。

　　我看向一旁的吴世勋，“大概要麻烦你顺路送我去一趟医院了。”车上，我们极有默契的谁都不去提有关病情的任何事，他默默调高了空调温度，而我打开手机备忘录，把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导入，手指在键盘上动了动，写下了几行字，又锁屏看向窗外掠过的片影。

　　医院的一楼左侧是急诊室，病人的哀嚎和亲属的哭泣随着担架的车轮碾过，被送进银色的铁门后。我微微侧头试图躲避那些消毒水的气味，还没等皱眉，吴世勋就从外套口袋里掏了一个白色的口罩，递到我的眼前，“戴上会稍微好一些。”

　　撕开透明包装袋，将松紧绳绕过耳后，阻绝了刺鼻的味道，我才意识到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在紧张什么呢？在害怕吗？内心的发问使我愣了两秒，才把塑料袋团成一团塞进包里。

　　坐了直达电梯来到科室门口，我捏着包带的手指有些微微渗汗，少了几分上次从医院走出时的坦然，埋着头按下手机的静音键，走进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吴世勋则沉默的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
　　“最近有些嗜睡，头疼的也比之前频繁了，就算吃了药，也只是稍微好一些。”我一条一条回答着医生的提问，看他不停地移动着鼠标，“有时……看书的时候还会短暂的出现眼花，不过休息一会也就没什么事了。”

　　如果把我的大脑比作一个屋子，肿瘤已经从玄关扩散到了客厅和厨房，仅剩的只有一间小小的卧室。这是在听完医生的专业术语介绍后，我给自己做出的总结。吴世勋和我之间的气氛在出了门之后有些微妙，我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他提出要去窗口取药之后作罢。

　　窗外下起了蒙蒙的雨，黏糊糊地落在玻璃窗上，又因为重力向下钝钝得滑动着，拖出一条长长的雨丝，连同这阴郁的天气一同缠绕在我胸口，闷闷的。我站在走廊，望着楼下救护车闪烁的警示灯，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仿佛就算是雨滴落在身上，也要被灼出一个疤。

　　刚才医生说的话我只记得几个字眼，大概是病情加重了，要吃的药变多了之类的，但临起身前，他的问题却在我的面前挥之不去。

　　“我能感觉到你比上次来的时候状态要好一些。真的不考虑化疗吗？起码能延长……一些。”
　　“不用了。”

　　我想我当时应该答得很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喝到冒着热气的咖啡时、在收到好友询问的短信时、在阅读喜欢的书时，在无数个感受到幸福的时刻，我都犹豫过摇摆不定过。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在这一趟旅途的最后，躺在惨白的环境里，听着旁人的哭泣，合上双眼。

　　吴世勋拎着一袋子药走至我的身侧，“在想什么？”
　　“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决定。”刚开口，就被自己有些哑的声音哽住，低下头吞咽着空气，嗓间却仍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似的，“我知道化疗，有好处，但……”
　　“不想的事，就不要强迫自己了。”吴世勋的声音浅浅如春日的溪水，化开我胸口的郁结，“你看，医院里每天人来人往，许多人的选择是同你一样的，不要有负担，会被理解的……”

　　会被理解吗？我不晓得。
　　我像一个性格顽劣的孩子，偏心的把天平偷偷移向自己。

　　这场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看着屋檐下聚集的人群，它倒是越下越急。手机屏幕亮了亮，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她说家那边的槐花要开啦，等酿了槐花蜜要给我寄两罐。我深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心像是被拧起来打了个结，在眼眶的泪水快要落下的一瞬间，吴世勋拉起我的手，冲进雨里，朝停车场跑去。

　　雨水落在脸颊，这一刻，我想起了那株盆栽，想到了它盛着水珠轻轻下坠的花瓣，想到了吴世勋说的那一句话。倘若，倘若我真的是仙客来，那么请允许自私的我开完这一个春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