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别》慢且慢也

5、小茉莉

　　医院门口到停车场的路程不算近，身上的衣服颜色都被雨水沾湿显得暗沉，坐进副驾驶，发梢还在滴着水珠的我抬眸和吴世勋对视，看着彼此的样子，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我家离这要近些，先上去吹干头发喝点热水，等雨停了再走吧。”我抽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吴世勋拧动钥匙，嗯了一句，“这场雨应该也下不久，四月天还没真正暖和起来，路边的植物倒是渴了有一些日子，淋了雨，能长得快些。”
　　我侧头看他，伸手用纸拭去他额上的雨滴，指尖触及他的眉骨。
　　“一点点不碍事的。”他笑意浅浅，却漾在我心头。

　　这是吴世勋第一次来我家。我从玄关柜子里拿了双棉拖鞋给他，又去房间里翻翻找找，“这是之前买给我爸的，但他们没来过，所以洗干净一直放在衣柜里，码数你应该穿着差不多。”我把一套灰色白格线睡衣放在沙发上，又指着身后的方向，“你去洗个澡吧，衣服换下来洗了放烘干机，一会就能好。”

　　“麻烦你了。”吴世勋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愣了愣脱下身上的外套，放进我准备的脏衣篓里，朝我笑笑，“不过还是你先吧，我抵抗力要好些，坐一会也不打紧。”

　　“好。”我挽了下头发，回房间拿了睡衣，又带了一本书递给他，是本插画，“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你先看着。”

　　吴世勋伸手接过，翻开看了眼目录，这是他的阅读习惯。之前在书屋，他同我说先看目录会对书的内容有个大概的了解，就像吃法餐前，服务员会先把今日菜单呈上。

　　洗完澡出来，我就走进了厨房。黄色的姜切片，黑色的红糖块温水化开，奶白色的陶瓷煮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棕红色的泡泡。时间差不多了，我拿起汤勺舀进马克杯里，踢踏着毛绒拖鞋走回客厅，看见吴世勋正靠在沙发上用毛巾擦拭着头发。

　　“煮了红糖姜茶，喝点驱驱寒。”我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又将脏衣篓里的衣服分类放进洗衣机，收拾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

　　“你不喝么”吴世勋抿了一口，大约是有些烫，他嘶了一声微微皱眉，放回了杯子。
　　我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摇摇头，“我不大喜欢姜的味道，太辛辣了，刚盛出来的冒着热气，味道更冲，等凉一些了再喝。”

　　挑了部电影投在电视上，《路边野餐》，国内导演拍的一部意识流片子。我拿了条厚重的毯子来，分了吴世勋一半，盖在身上，我们坐的很近，近到我能闻见他身上的属于我的沐浴露果香，这是一种奇妙到指关节发麻的感觉。衣服上的肥皂味、早晨出门喷的新买的香水味、走进蛋糕房时闻到的蓬松面包味。嗅觉比视觉和味觉更早一步向人的大脑传递出讯息，建立起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联系，而此刻，他同我，吴世勋同莫黎，就处在这样的过程之中。

　　电影穿插着诗歌，男主角用方言缓缓地念着一首又一首。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当我的光曝在你的身上，重逢就是一件暗室。”

　　我换了个姿势怀里抱着靠枕，看着屏幕上男主角的嘴一张一合，吐出一个连着一个的名词，念出一个接一个句子，“抓不住的现实，看不清的未来，大概只有在荡麦，陈升才能和自己和解。”
　　“他的身体在监狱待了九年，出狱后的九年囚禁的是他的灵魂。”吴世勋喝完了最后一口姜茶，“相遇重逢和告别，不仅是他走过的路，也是我们人生清晰的脉络。”
　　我点了点头，又想起男主角在荡麦唱给已逝妻子的那首歌，“那首小茉莉，他学了九年。终于唱给她听了。要是他早些就唱出来，是不是就不那么遗憾了。”
　　吴世勋垂着眼眸，侧脸在光影的勾勒下显得格外清冷，“这大概是人生的常态。”

　　“今天的太阳，像瘫痪的卡车，沉重的运走整个下午。白醋，春梦，野柚子。把回忆塞进手掌的血管里，手电的光透过掌背，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他轻轻地跟着念那首诗，低低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带我来到凯里，潮湿的、亚热带。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拉过吴世勋的手掌覆在上面，拉起窗帘的房间昏沉沉的，他的掌心透出暖橘色的光，“这是看见大海的感觉么？”
　　吴世勋看着我的动作眼睛弯成了月牙只是笑却不说话，他翻开手掌，换了个方向，握着我的手盖上去，“记住这个感觉，等雨停了，我们收拾东西就去看，好么？”

　　好在这场雨并未持续太久，烘干箱发出滴的一声，吴世勋拿出衣服抖了抖，换好后，他说先开车回去准备点东西，到时给我发消息喊我下楼。

　　我拿出包里的日记本，拔开笔盖，翻到最后一页，写下刚记住的那句话。

　　“离开的人一定会再回来，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

　　收到吴世勋的微信消息后，我已经换好了衣服，背上包，下楼。他站在车旁指着后备箱，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我，“我准备了点东西，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在海边过夜，看第二天早上的日出。”

　　我看着浅浅笑着的吴世勋，鼻头泛酸，心里软成了天上的云团，只是低头眨巴下眼，泪水就春雨般滴滴点点砸在手背上。我曾在无数个瞬间尝试着不去爱上面前的这个人，我知晓离别的痛苦，我不愿亲手埋下一颗生不出果实的种子，将无尽的等待留给爱人。可是我渴望被爱，哪怕惊涛骇浪，也要潜入海底去看另一个世界。

　　下一刻，我被吴世勋轻轻环住，像在拥抱一盏易碎的烛火快要燃尽的玻璃灯，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低声说，“莫黎，神教世人爱。”
　　“你知道么，我看过顾城的一句话。”
　　“你不愿种花，是不想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莫黎。”
　　“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我抵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我不知道踏出这一步他到底想了多少，但也许对他来说，爱就是爱。

　　到了海边，吴世勋从后座拿出毯子，披在我的身上，我脱下鞋，提在手里，赤足走在前面，望着被晚霞晕染成一片的海面，白色浪花扑打在黑色的礁石上，初春的海水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它们裹着细沙淹没我的脚背，又飞快地向后退去。
　　吴世勋从身后搂着我，温热的掌心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属于他的温度。

　　“你知道么，人的心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任凭主人将它扔在各处。”
　　“我的呢，一页夹在了书里，一行写在了纸上，还有一部分呢，在海里。”
　　“莫黎，现在，这颗心完完全全的属于你了。”
　　“等你冷的时候呢，你就抱着它，你困的时候呢，就枕着它，想我的时候呢，你就贴着它说，吴世勋，我想你，我就听到了。”

　　我哽咽着偏头看他，“吴世勋，我想你。”
　　即使我们还未分开，即使我们身处现在，即使你就站在我的身后紧紧拥着我，我仍觉得不够。
　　像是不知足的孩童，尝到了蜜糖的滋味，便一个劲儿的伸手去索要。我们站在那片海里亲吻，十指紧扣，试图用渺小的力量去对抗时间的流逝，以换取此刻的永恒。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吴世勋从后备箱里拿出帐篷，很快的搭了起来，他带了个小音箱，放着那首《小茉莉》，跟着一起哼唱，“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你学的这么快。”我披着毯子看他，手里捏着刚拾到的贝壳，乳白色裹着黄色的细沙。
　　吴世勋拍了拍手上蹭到的灰，拉着我坐进帐篷里，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橘的发红的落日正慢慢下潜，“因为我不想留有遗憾，一点点都不要。”

　　“世勋。”我轻轻喊他的名字，靠在他怀里，“我不遗憾。无论能和你走多久，走到哪，我都满足，你不要因为我的事太过伤心，你要好好的继续生活。我之前看有人说，如果意念强大的话，是能继续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大概成为你书屋里的一本书，又或者变成那块棉麻的挂布，最大的可能我猜是那盆仙客来，不论变成什么，我都会一直爱你。”

　　我感觉手背热热的，吴世勋哭了，他的眼泪落在上面。

　　喉咙有些涩涩的痒，我喝了一口保温杯里吴世勋接的温水，“你知道么，那首歌我也学得很快。”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都睡着。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安慰，好让她不忘记我。”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太阳出来了，我会来看望你……”

　　我坐起身，手掌心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世勋。”只是念着他的名字，然后亲吻他的唇。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吻。

　　夜晚海边的温度比市区里还要低一些，吴世勋抱着我，身上盖着毯子，我们听着海水翻卷着涌动的声音，享受着我们的第一个夜晚。
　　记不太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第二天在吴世勋的轻声呼唤中清醒，他把自己的外套连同毯子一块披在我的身上，拉开帐篷的链子，“莫莫，太阳出来了。”

　　我牵着他的手，看着远处的海面上，正泛着粉红的光，晕染开一整片，海平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冒尖。

　　吴世勋打开相机，架了个三脚架，“今天是4月10号，我和莫黎在海边看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更多次。莫莫，你也说些什么，一起录进去。”
　　我想了想，走出帐篷，站在相机前，眼神却看向他，“希望以后每一次我的身边都有吴世勋。”

　　吴世勋笑着起身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十指紧扣，“希望莫黎陪我长长久久。”

　　我们并肩坐在海边，感受着清晨送来的第一缕微风，看见完完全全露出的太阳挂在天空。